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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1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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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何处闻琴声
——纪念谭嗣同诞辰一百六十周年

    谭嗣同故居。资料图片

    《谭嗣同像》 贺羽 作

    谭嗣同残雷琴。故宫博物院 藏

    谭嗣同致其妻李闰的信札。该信写于1898年6月21日,谭嗣同在长沙接到光绪皇帝的谕旨之后,准备启程前往北京。信中以“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相勉。

    湖南博物院 藏

  编者按

  1865年3月10日,谭嗣同出生。谭嗣同是湖南浏阳人,清末巡抚谭继洵之子。1898年,持续103天的维新变法失败后,他决心以死来殉变法事业,将生命永远定格在33岁。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逃亡,但他却选择赴死。他对劝他离开的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9月28日,谭嗣同在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刑场英勇就义。戊戌变法以失败告终,但是作为一次重要的政治变革,它被永远载入史册。

  谭嗣同的《仁学》一书汇集了他一生的学术研究成果,是维新派的第一部哲学著作,也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中的重要篇章。谭嗣同的生命短暂,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却以不同面貌在20世纪的一些重要思潮里出现,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中回响。

  彭晓玲

  春天其实早就来了,但小城浏阳还时不时地下一场雨。入夜,又飘起了毛毛细雨,举着一把伞,我缓缓行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那曾留下谭嗣同无数足迹的大街小巷。我多么希望一袭蓝色长衫的谭嗣同,于某个拐角迎面而来,让我一睹他佩剑的英姿。或许遇见他时,他还携着一张琴,满脸温润地笑。但寻寻觅觅,只有淡黄色的街灯投射于湿漉漉的街上,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

  

  剑是英雄胆,琴是才子魂。

  过去的读书人,除了埋头读书追求功名外,还讲究琴棋书画。谭嗣同天资聪颖,上马可以仗剑骑射,驰骋疆场;下马可以吟诗作赋,歌曲诵章。他自少年时代起,就记忆力超群,写得一手好诗,还痴迷于剑和琴,尤仰慕古时的荆轲、聂政等侠士,曾偷偷给自己取了一个“剑胆琴心”的雅号。

  且说光绪十五年(1889年)春,谭嗣同赶赴北京,计划参加这年的顺天府科考,受父命拜师浏阳籍一代大儒、当时任职工部的刘人熙。刘人熙擅长弹琴,拥有金声、黄钟、飞鸿三张名琴,且琴艺高超,在音乐理论上卓有成就,在京城名气很大。而当时浏阳人受琴派传统的影响,大都将古琴视为独奏乐器。因此,许多人弹琴只能独乐乐,而不能与众乐乐,以至于每年逢浏阳孔庙祭祀,几乎无人可弹琴。刘人熙写了《琴旨申邱》一书,旨在唤醒世人操琴应以庙堂“雅乐”为重,而勿偏向于独奏自娱。

  刘人熙很快注意到,他的这位高足,不仅擅长弹琴,还精通音律。有一天,他发现谭嗣同对他所著的《琴旨申邱》及浏阳琴家邱之稑所作的《律音汇考》,读得津津有味,甚至手不释卷。

  谭嗣同竟如此才华横溢,刘人熙欣喜异常,决定传授谭嗣同弹琴。谭嗣同原本就弹得一手好琴,因为刘先生的悉心教诲,很快青出于蓝。在他的影响下,谭嗣同也将七弦琴视为传统礼乐教化下的道器,不应入俗。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刘人熙与谭嗣同师徒二人,带着埙、箎、箫、管、琴等乐器,又叫了一些朋友,在浏阳会馆开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音乐会。几个人演奏得酣畅淋漓,兴致盎然,周围听众忍不住拍手叫绝。

  每每回到浏阳,谭嗣同都要带着琴到文庙与友人纵谈天下大事,弹琴舞剑助兴。此时偶一抬头,我竟然走到了小城圭斋路浏阳一中大门前,我停住了脚步,张望着大门后浏阳文庙,一片安静。浏阳文庙大成殿为重檐歇山顶,高大威严,四周围护的石栏一如其旧,它可是谭嗣同当年在断鸿声里拍遍的栏杆?就是在文庙后面的奎文阁,昔日谭嗣同参与创立的算学社,依然静默于浓郁的夜色里。我想,谭嗣同应是在此处与友人纵论天下大势,只可惜他昔日语惊四座的高谈雄辩,早已随风而散,任凭我如何侧耳再倾耳,都已不复可闻。他可曾在此抚奏过七弦琴呢?百余年时光飞逝,他的琴声也早归沉寂。我举目四顾,诉说如烟往事的,只有檐角在夜风里叮当作响的风铃。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谭嗣同高超的琴技除得益于老师刘人熙外,也得好友唐才常的父亲唐寿田亲自传授。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六月,为兴办算学馆和群萌学会,唐才常、谭嗣同先后返归浏阳,得知唐父精于琴,谭嗣同常至其家向其学琴。琴止以后,谭嗣同和唐才常便纵论学术及时事,谈到清朝政治腐败,丧权辱国,都无限愤慨。每到深夜,室内犹高谈雄辩,神情激越,书生意气,动人心魄。

  

  不觉行至小城的梅花巷,出巷口,习惯性地立住,凝望着对街的谭嗣同故居。风微微寒,谭嗣同故居安静地伫立在微黄的街灯里。我的心微微颤抖了,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他会回到他昔日的家看看么,会回到他昔日读书写字的石菊隐庐么,还会弹起他心爱的七弦琴吗?这么一想,仿佛依稀间,竟有忧伤的琴声如泉水般从故居里面悠悠而来……

  于爱琴如命的谭嗣同而言,光绪十六年(1890年)这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在他为仲兄谭嗣襄离世而伤痛之时,竟新得了三床琴。

  这年二月初,谭嗣同安葬好仲兄谭嗣襄后,收拾好满腹伤痛,就从浏阳赴湖北武昌,为父亲谭继洵即将赴任湖北巡抚而布置一切。也许就在这个春三月,谭嗣同于湖北江夏意外得到文天祥的蕉雨琴,如获至宝。晚上灯下细细欣赏:此琴长三尺七寸,阔六寸,断纹细碎如毛,世称牛毛纹者也。底篆“蕉雨”二字,琴腹镌有行书二行:“宝祐二年甲寅九月,庐陵山人剖腹重修”。并篆刻有琴铭:“阴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打入孤臣心,抱琴不敢泣!”他感慨万千,特地作了篇《文信国公蕉雨琴记》述说得琴的喜悦,上钤篆文“勇猛精进”阳文与“芬芳悱恻”阴文两枚印章。只是谭嗣同怎么也想不到,他殉难之地,就是600年前文天祥殉难之地:菜市口。

  谭嗣同仰慕文天祥的人品,认为高洁脱俗的骨鲠之士,应当具有如琴曲般澄澈纯净、不染纤尘、冰雪情操的内心。他对蕉雨琴珍爱有加,请人精心用白绫制作了琴囊,并亲笔题词于上。其时,他谭嗣同为贵公子,声名很响,交游公卿间,且足迹遍及海内。在漫游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各地时,他身佩凤矩剑,且常置此蕉雨琴于行箧中。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不是弹“蕉雨”琴,就是舞“凤矩”剑。他在最后一次回浏阳时,携此琴回家,将其悬挂室中,而其白绫琴囊已经凋敝呈旧色矣。他就义后,此琴为谭家传家宝,用心收藏。

  却说这年夏天,谭嗣同将父亲一行安排好后,又回到浏阳家里,除继续攻读儒家典籍外,还潜心钻研八股制艺。一个雷雨交加的清晨,他家花园里两棵高约六丈的梧桐树,被暴雷劈倒了一棵。隔天一大早,谭嗣同在那棵梧桐树旁辗转了很久,对这棵蓬勃的梧桐树的倒掉,甚为惋惜。看到躺倒在地的梧桐树,他不由想起了凤凰。中国自古有“凤栖梧”的传说,凤凰高贵美丽,桀骜不驯,非梧桐不栖。现在树倒掉了,想象中的凤凰更是渺茫。但转念一想,“雷击木”极为罕见,何况还是梧桐木?他想,真是天赐良机,不如将这难得的梧桐木制琴。

  他多方访问,终于找到了一位手艺极好的斫琴师。斫琴师一袭灰色长衫,身形消瘦,为人谦逊,他很喜欢。斫琴师听取了他的意见后,将梧桐树的残干,先后制成两张七弦琴:一张为“仲尼式”,取名“崩霆”;一张为“落霞式”,取名“残雷”。合起来就是遭暴雷劈崩的意思。

  两张崭新的琴,摆放在大厅里,美好而精致,散发着新木的清新气息,谭嗣同满心欢喜。他想,他要好好为这两张古琴上漆,写琴铭。为此,他反复地思考,反复地与斫琴师商讨,终于有了满意的方案。

  崩霆琴琴身乌黑锃亮,琴面为桐木斫,琴底为梓木斫。琴背面魏碑体“崩霆”二字很有力量,其下刻有题款23字:“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谭嗣同作。”腹款则刻:“浏阳谭嗣同复生甫监制”“霹雳琴第一光绪十六年庚寅仲秋”。

  残雷琴浑身黑色光漆,雕有梅花,龙池、凤沼均作圆形。琴面为桐木斫,纹理清晰。龙池之上刻魏碑体“残雷”二字,其下刻有行楷35字:“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柯折皮骨腐。纵作良材遇己苦。遇己苦,呜咽哀鸣莽终古。谭嗣同作。”均填以石绿。诗左下方刻长方形朱文印,篆“壮飞”二字。腹款刻“霹雳琴光绪十六年浏阳谭嗣同复生甫监制”。

  这两首琴铭仿佛是他一生的写照,也如同谶语般预示着他早已为自己设计好的结局。后来,谭嗣同如同背负着世间苦难的凤凰一般,投身于熊熊烈火当中,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世界之新生,只留下被他命名为“崩霆”“残雷”的梧桐木古琴。

  

  不过,琴终究是琴,经历千斫万击,才可为良琴。即便再过千年,纵然海枯石烂,也能奏出最为清丽铿锵的乐章,不会被世人所遗忘。对谭嗣同而言,七弦琴已不再是一般文人雅士休闲遣兴的玩物,而是爱国志士剑戟交鸣的生命之歌。

  再往前行,沿着步行街,便来到小城的才常广场,旁边便是人声喧哗的北正西商场,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转而往谭烈士专祠走去,这里行人很少,安静多了。借着路灯,但见祠堂面街的外墙全白,门楣之上直书“谭烈士专祠”几个大字,我心下肃然起敬。专祠大门紧闭,自是不能进去,我便静静地站在一旁,默默怀想。

  祠堂里悬挂着谭嗣同挚友唐才常的挽联。谭嗣同12岁第一次随父谭继洵从北京回浏阳时,认识了比他小两岁同为浏阳人的志士唐才常,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刎颈之交。当年谭嗣同出浏阳,经长沙,取道武汉北上,谭嗣同于唐才常长沙饯行的席上口占一绝:“三户亡秦缘敌忾,功成犁扫两昆仑。”自许亦以许友。不久遭遇不测,唐才常悲愤莫名,慨然写下长联悼念:“与我君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时隔两年,唐才常在武汉发动起义失败,为张之洞所杀,与谭嗣同享年均不足三十四岁。唐才常临难时高歌:“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神州”。这是何等肝胆相照生死相许的友谊呵!在此寒夜里的谭烈士专祠前,寒风凛冽,我仿佛听到了“残雷琴”与“崩霆琴”金铁交鸣的巨响和它悲壮的和声。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谭嗣同应诏赴京变法前,特地赶回浏阳与李闰辞行。就在离别前夜,夫妻二人相顾对弹“崩霆琴”与“残雷琴”。未曾料到,这将是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相伴相随的最后一夜。次日一大早,目送着嗣同登上远行的木船,李闰站在浏阳河畔周家码头,万般不舍,泪眼蒙眬……

  江湖多风波,道路恐不测。李闰哪里知道,夫君谭嗣同毅然辞别故土北上,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近代史上最为猛烈的血雨腥风。呼啸成风的历史旋涡中,他将以死生飘摇去,换得日月又新发。

  120多年过去了,当我再次来到谭嗣同故居旁边小广场,凝望着谭嗣同的塑像,他依然在黑夜里沉思。夜更深了,大街上偶有车辆驶过。谭嗣同和李闰最后的对话有谁知道?有谁听过他们最后一晚那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激昂奋发的嘈嘈切切错杂弹的琴声呢?任是我侧耳倾听,却怎么也听不到余音缭绕,只觉寒风吹过,掀起无尽的思念!

  当初谭嗣同到了北京,任军机章京后,事务繁忙,曾忙里写信给李闰,有“夫人如见,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因此益加奋勉,不欲自暇自逸”之语。而李闰在惊闻噩耗之后写的《悼亡》诗,至今读来仍令人泫然:“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想当初谭嗣同剑胆琴心,侠骨柔肠,携带剑与琴,为拯救中华民族于灭种之难,北上京城期盼一展变法强国宏愿,只可惜旧势力阴霾重重,戊戌变法百日而终。为唤起民众觉醒,谭嗣同舍身赴难,慷慨就义。

  而谭嗣同殉难后,尚有“七星剑”“蕉雨琴”等遗物留存在“大夫第”,被夫人李闰悉心封存保管在阁楼之上。20世纪60年代,浏阳县文化馆抢救性保护浏阳古乐。在征集古乐器时了解到,土改时谭家曾将部分谭嗣同遗物交由佃户谭某保管。工作人员多方辗转,终于找到了谭某,在那里找到了24根铜制凤箫,还找到了“七星剑”。但令人十分遗憾的是,出于担心,谭某将“蕉雨琴”包裹好埋到自家屋后的菜地里。去地里挖掘时,琴已腐烂不堪,令人痛心无奈至极。好在还有“残雷琴”与“崩霆琴”得以保存下来,分别藏于故宫博物院和湖南博物院。

  夜更静了,再次凝望黑夜里的谭嗣同塑像,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在思考救国救民之路吗?而我的耳边仿佛响起谭嗣同就义时,在北京菜市口高喊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不由感慨万千,五内如沸!一时间,寒风更冷了,但恍然间,似有铿锵激越的琴声从故居的石菊隐庐书房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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