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绍国没打招呼，从温州给我寄来他的新著《体察师的日子》。泡杯茶，坐下，随手翻看，结果看了四五页，丢不下了。原本只想快速浏览，不行，要一行一行仔细看。茶都忘记呷，凉了，还在瞪眼看，二郎腿放了下来，姿势开始板正。写得好！真的写得好！绍国的文字语言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老辣精到，写的是当代社会当代人，我却如读的是明清小说，这种简练精准的语言，云淡风轻的叙述，形神毕肖的状人描物，充满质感又扑面而来的社会生活，我只在《浮生六记》《聊斋志异》《西湖梦寻》同《阅微草堂笔记》一类笔记小说小品里读到过，很舒服，也很过瘾。我的感慨是，绍国成精了。这样的书，只有知人知世练达成精的人才能写得出。

　　这部长篇小说主要塑造了一个名叫丁西的人物，环绕着他，还同时塑造了他的老婆彩凤、他后来的老板郝叔、地痞薛蒙霸、王协警并从省领导位置上退下来的丁主席，还有人不出场却无时不在的他的老爸。这些主次人物都塑造得极为丰满，人性的阴阳两面也都丰富、幽深。一些更次要的人物如薛蒙霸的两个姐姐、山西女、大个子、促狭鬼等着墨不多，却也个性跃然纸上。作为写人的长篇小说，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写得真实可信。这些环绕在丁西周围的一众人物，也构成了书中叫做“天洲”这个地方的小社会。

　　丁西心地善良、柔弱忍让，讲义气讲信用同时对人感恩也容易轻信人、盲从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力三轮车夫。他总是受同行欺负，载客也不敢走大道，只能穿小巷，因为他的三轮车是没有牌照的黑车，他已被交警罚没好几台了。

　　他日复一日庸常生活的改变，是从丁主席出现在他父亲的医院并包干治疗费用，及随后同其他省市领导并天洲的大老板郝叔出席他父亲的葬礼开始的。这之后，谣言传开了，一介黑三轮车夫父亲的死，怎么可能惊动省市领导隆重出席呢？丁西肯定不是一般的三轮车夫，他肯定是肩负神秘使命，冒用三轮车夫身份，体察下层社会的民情民意然后向上级汇报，给政策制定提供参考的“体察师”。因此所有曾经欺负过他的同行们以及同行以外的人都对他恭敬起来。丁西也从此感到从未有过的尊严感同价值感，这使他极其受用，因此“飘”了起来，并默认了“体察师”这种从天而降的非同一般的身份。

　　小说充满喜感又充满反讽的情节便由此展开。他用这种并不真实的身份，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为自己的劳苦同行们尽心尽力地大做善事，为他们争取合情合理的利益。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所进入的“体察师”这种虚假身份，让他说话办事，竟然变得具有了往日并不具有的聪明智慧。他的社会形象顿时高大了起来。

　　阅读过程中，作为读者，我也越来越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越来越真假合一，越来越是个“体察师”了。他变得很有能耐，舒张有度，尤其在拆迁补偿的问题上，他虽然是受托为开发商老板郝叔办事，立场上却不维护老板，处处站在困难群众一方，为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丁西太善良了，他的善良是小说中时时闪烁的人性之光，善良也差一点让他被坑。老板郝叔就利用了他的善良，勾引他老婆彩凤，欲让彩凤同他离婚，并引诱他将肾慷慨捐给自己。小说收尾的一句话是：“丁西的冷汗流了好几天。”冷汗为什么会流好几天呢？因为丁西太善良了，一个如此善良的人，要明白人性的险恶阴毒、居心叵测，是需要时间的。

　　整部小说，用的是白描手法，叙事显得简洁干净，毫无叠床架屋的赘述，文风简直清清朗朗，所有的对话，都是地方性的口语，十分生活，也符合人物的性格。

　　我为绍国高兴，他居然写出这么好的长篇小说出来了。他对他生活的时代，对他生活的环境，对他周围的各色人等，真是太熟悉了，一切皆默然于心，写出来，正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为什么那么熟悉呢？他真是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