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雨
肥沃的澧阳平原,晚稻收割后,稻田里留着一茬茬稻梗,稻梗在手艺人的奇思妙想里获得了生机。一场飘着稻香的稻草艺术节,吸引游客纷纷赶往澧县城头山国家遗址公园打卡。遗址公园内,打稻机、拖拉机等传统的农业工具,耕牛犁田、稻谷去壳等农耕生活场景,唤醒了不少人对传统农耕文化的记忆。循着稻梗的泥香,我们行走在澧县城头山古城,扎稻草龙的老者,舞稻草龙的少年,表演非遗的传承人,制作米食的厨艺人……都成为了城头山古城里跳跃着的音符,一起将古城唤醒。
稻田里的古老基因
肥沃的澧阳平原,东面洞庭湖,还有澧水、澹水、涔水三条古老的河流流淌,是早期人类狩猎、捕鱼、种植的理想之地。6500多年前,城头山的先祖们就在这片土地耕耘着古老的水稻田,夯筑起迄今中国最古老的城市,烹饪着一屋屋的米食香。
如今我们所感受到的土地里丰收的气象、稻谷的甜香,与这片土地6500多年前的景象与气息,是一脉相承的,与当年这座神秘古城的发现者——当地考古专家曹传松所闻到的稻香,也没有多大区别。
今年78岁的曹传松老人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的稻香。那是1979年夏,稻田收割的季节,澧阳平原稻浪翻滚,作为澧县文化馆考古专干,曹传松和同事一起调查澧县垱市镇孙家山大型楚墓群后,进入一望无际的澧阳平原。他们到车溪乡南岳公社附近吃午饭,离开时,曹传松无意间看见远处约300米的地方有一个高岗。根据多年考古积累的经验,曹传松预感此处有古文化遗址或古墓葬。
他在村民家里借来锄头,发现了有夯筑痕迹的土墙,那是古城的城墙;发现了北城墙外环绕的水面,那是古城的护城河;发现了东南西北城墙上各有一个豁口,那是古城门遗迹……
曹传松望着广袤而肥沃的澧阳平原,感到持续了太长时间的一场丰收,正在热切地等待着,那些城墙、城门以及护城河,如同熟了好多年的稻子,等待有人收割。
而这一场收割,又等待了12年。由于缺乏经验,直到1991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才正式对城头山古城遗址进行挖掘。曹传松参与其中。
随后的10年间,城头山考古发掘现场成为当时全国最大的考古工地。城头山遗址两次登上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名录,被记录在中华世纪坛的青铜甬道上。特别是城头山出土的6500年前的人工水稻田,是当时历史最早、保存最好的古代人工水稻田,它的发现,使“中国水稻是由东南亚传来的”这一传统观点失去了立足之地。城头山,因此被誉为“城池之母、稻作之源”。
这块6500年前的人工水稻田,长30多米,宽4米多,发掘时露出青灰色的静水沉积地层,表面呈现出水稻田特有的龟裂纹,在稻田剖面还可以清晰见到水稻根须。稻田里还可见稻秆和根须往下伸展,泥土中还有大量的稻梗、碳化稻谷、蓼科水生植物。发掘时,一个田螺还沉睡在田埂边。就在这块水稻田不远处,考古专家还发现了古老的灌溉设施。
遥想当年,肥沃的澧阳平原,以圆形的城头山古城为中心,四周种植着大量的水稻,大量的稻米养活一座城以及周边的部落。衣着动物皮毛,或麻布的古城头山人,在稻田播撒稻种,在祭祀坛祈祷丰收。
那时,城头山古城的南门还是一个码头,通过这里,船只可以驶入护城河通过澹水和涔水,与澧水、洞庭湖连通,形成四通八达的水路体系。船只将城头山人带往远方,一并带往远方的还有先祖们耕种的稻谷、制作的陶器、编织的麻布……
城头山古城的烟火延续了2000多年,直到4000多年前某一天,城头山的先祖们突然留下了整座城。古城被遗弃,土地默默进行着自我的滋养与成长。在广袤的澧阳平原,距离城头山遗址东部10公里的地方,一个城市规模更大、稻作文明更发达的鸡叫城悄悄崛起。
曹传松的儿子曹毅,子承父业,继续耕耘在澧阳平原的考古现场。从1997年开始,曹毅参与了鸡叫城古城遗址的发掘工作,他们在鸡叫城遗址发现了大量堆积的谷糠。他们计算,产生这么多谷糠需要的稻谷达22吨,脱壳后的稻米约14吨,这么多稻谷可供1000个成年人吃上40多天。
城头山古城被废弃后,稻作文明依然在肥沃的澧阳平原繁衍。那些被人驯化的稻子,那些养育古城的稻田,一年年生发。
故园上的现代稻田
不知不觉间,城头山的这株稻子,从6500多年前的那丘人工水稻田里走出,走向了更广袤的土地。如源远流长的河流,源头涌流,流向远方。越过山岭、平川、湿地和海洋,成为中华民族贡献给全世界的嘉禾。
如今,澧阳平原的现代稻田,覆盖在先祖的故园上。曹毅带着我穿行在田埂上,看城头山遗址以及鸡叫城遗址附近如今依然耕种的水稻田,他指着澧阳平原的那些稻田说:“今人耕作的这些稻田,不少叠压在古稻田之上。距离现在的耕作层0.5米左右的深度,便是史前古稻田。古人当年兴修的环壕聚落和水渠工程,有的到了今天仍发挥着作用。”
很难想象,古人的耕种方式,也延续了6000多年,直到20世纪70年代,洞庭湖区的农民们依然延续着传统的耕作方式,所不同的是农人手中的工具逐渐先进,从旧石器,到新石器,到后来的铁器、机器。特别是从2000年开始,古老的土地开启了一场智慧革命。
大学生农人彭涛是智慧农田建设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彭涛的儿时记忆中,家乡的稻田都是“巴掌田”。那时,澧阳平原的农田高低不一,大小不等,最大的田垄落差有2.5米,最小的田不到200平方米。彭涛的父亲辛苦耕耘着家里的几块“巴掌田”,手栽牛耕,亩产却只有几百斤。为了保护稻田的收成,父亲和其他农人一样,在稻田里立起戴着草帽的稻草人,胆小的鸟便不敢轻易到稻田里啄食稻子。那些造型有趣的稻草人,与农人们一起,都是澧阳平原稻田里的守护者。
2017年,彭涛从吉首大学毕业后,像一棵稻子,在生养他的土地上扎下根去。他的微信名是“稻草人”,他想守护稻田。
这时的稻田,不再是巴掌田,而是连成一片,形成稻海。从2019年以来,常德已建成高标准农田296.9万亩,其中澧县47.24万亩。田成方、路相通、渠相连,农机可以开进田里,机耕机收都方便。
彭涛流转土地1400余亩,农田里除了水稻,还有蔬菜、水果、油料作物等。他用上了旋耕机、插秧机、收割机等设备,真切地感受到了现代化农业的速度。
县里扶持修建的大型育秧工厂和稻谷烘干仓储中心,还让他感受到了农田里的温度。春耕时节,智能化育秧大棚是稻种们的温床,育秧大棚里能够自动控制温室与光照,稻种们在这里会得到很好的呵护。育秧工厂能为近6万亩水稻大田提供育秧服务。丰收时节,收割的稻谷运送至稻谷烘干仓储中心,12小时内稻谷烘干并装袋。
在澧县,像彭涛这样懂机耕机收、“智慧”种地的新农人有6740人,他们用所学回馈澧阳平原。如今,拥有肥沃澧阳平原的澧县,是国家商品粮基地县、湖南省产粮大县,常年粮食作物播种面积116万亩左右,总产50万吨以上,“城头山大米”获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在常德,依靠科技种粮的农人就有2.7万人,他们守护稻田,让常德这个洞庭粮仓,连续20年粮食播种面积与粮食产量全省双第一。
站在稻田里,我弯腰捧一把泥土,心里满是感慨。那潮润的泥土,是否也曾是6500多年前先祖们曾经掬捧过的呢?
土地,以着深沉的包容,以着不绝的肥力,助一颗颗种子发芽、灌浆、结籽。土地,如母体;我们和稻谷,都如土地的孩子。
农家人的米食盛宴
孙元妮的农家小院,就在城头山国家遗址公园附近。小院里,到稻田收获时节,时常一派忙碌的场景。磨米浆的磨盘、打糍粑的石臼、蒸米糕的竹笼、滚汤圆的大笸箩、盛甜酒的陶缸……不少传统的炊具齐上阵。村里能干的女人们张罗着米食大会,庆祝稻田里的丰收。
院子里,擂米,磨浆,滚汤圆,打糍粑;厨房里,蒸米糕,炸糖粑,煮糯米甜酒。小院内外都飘着与米有关的香。
城头山国家遗址公园建成后,50多岁的孙元妮将一处闲置老宅盘活,建成农家乐,为游客提供儿时的味道——大米宴席。澧阳平原上生长的农人,以稻米为主食,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制作几样米食。当地的不少节庆与年俗,也会与米食密切相关。比如过年,家户会打糍粑,会熬米糖,会腌鲊肉,会滚汤圆。
孙元妮的农家小院里,不久,满满一桌大米宴席就摆了出来。颜色丰富,有紫米粥,有红米饭,有白米糕、有绿豆皮等;造型多样,有摆成笑脸的玩儿糕,有拼成花朵的糯米辣椒,有五色齐备的拼盘米糕。一粒粒米,可以衍生出上百种米食,具有丰富的口感。这口感,该是远远丰富于城头山古城的先祖们曾尝到的那碗米饭的味道。
与米有关的美食——常德米粉、擂茶,还成了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别是常德米粉,成为常德特色米食的代名词。常德每天鲜湿米粉的销售量为30万公斤,供应全市12000多家米粉店。在全国,共有35000多家常德米粉店,滋养着五湖四海的味蕾。
一粒粒在世人唇边的清香米食,一碗碗在热锅里晶莹滑爽的常德米粉,链接着湖湘大地的基因、澧阳平原的养分。
在澧县农家的米食大会上,农人们还上了一道特色“菜”——澧州大鼓。这道“菜”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鼓槌敲响,民间艺人方言味浓的声腔唱起:“春播一粒种,发了万颗芽,阳光雨露滋润下,小苗慢慢才长大,秋风一吹有变化,稻子穿上黄金甲……”艺人们唱的是《稻之源》。
城头山国家遗址公园内,有一块水稻田,那是澧县弘毅学校的农耕文化研学基地。弘毅学校曾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就读过的学校。这块水稻田播种的是袁隆平研究的杂交水稻。春耕时节,学生们体验人工插秧劳作;丰收时分体验手工割稻、脱粒劳动。
稻田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与城头山的稻田息息相关。这片稻田的温度不会冷却,又何尝不是与这生生不息的生命、生生不息的传承有关呢?
曹毅告诉我,澧阳平原自古肥沃,一直有人繁衍生息,这也使得当地的文化一直没有断代,很好地一直延续着,向前发展着。
这些充满活力的孩子们,不正是我们在城头山这片古老的稻田里,播种收获的最有生命力的“稻穗”吗?他们一年年地成长,一代代地延续。正是因为生命不息,这片古老的土地,才一直没有睡去,依然耕作,依然收割,依然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