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月桂
11月,水陆交界处,芦花洁白,点缀洞庭湖的衣襟。
在人与水之间,芦苇荡形成一道苍茫的自然隔离带。水鸟就在芦苇后面的滩涂与水面上,隔着安全的距离;麋鹿隐在苍黄的芦苇间,找到安心的庇护所。
生活在洞庭湖边,人们如此熟悉芦苇的气息。吃过芦笋,砍过芦苇,编过芦席,用芦苇生火做饭,住芦苇盖的房子,枕着芦花枕入梦……在大湖的沧桑变幻里,芦苇被人们粗糙却灵巧的大手,一点点、密密地,编织进生活里。
芦苇场,曾经金子般的好日子
1983年冬天,18岁的鲁再伏因砍芦苇出色,拿到了沅江漉湖芦苇场奖励的5元钱。他当即与4个小伙伴,从苇场最东边出发,步行10多里,前往六门闸,每人买了一支汽水。
40多年过去了,橘子味的汽水滋味依旧在心头回味。
漉湖芦苇场,成立于1958年,湖洲加水面有18万亩,号称“江南第一苇场”。当年漉湖的数千名“渔樵”,下湖捕鱼、上山砍柴,赚取工分。“山”就是滩涂上的“芦苇地”,“柴”就是芦苇,当地人称作“刚柴”“芦柴”。“芦柴”可以生火、烧瓦、烧砖、打芦席、建房子……
当然,还可以造纸。
可再生的芦苇,大大降低了造纸的成本,各地造纸厂争相采购,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漉湖芦苇被运往天津、河北等地的造纸厂,洞庭湖区也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纸厂。芦苇,深深地参与到人类的生产生活中。
“砍柴”是一项繁重的农活。在鲁再伏的记忆里,每年几乎都是11月15日“开刀”,次年元月1日完工。“砍柴”的一个多月里,都住在芦苇荡,用湿芦苇搭棚子,干芦苇作床铺,泥巴垒灶做饭,芦苇噼里啪啦地燃烧,米饭的香气传得很远。
“芦根水蒸的米饭特别香甜!”十五六岁,鲁再伏就加入了砍柴大军,并很快成长为主力。
“砍芦苇要看清倒伏方向,顺着倒向砍,留在地里的芦苇茬不能超过1.5厘米,以免浪费资源……”芦苇砍下后,打掉叶子,扎成一捆,一个人一天要砍数百捆。一天下来,“手都握不拢了”。不过,年轻人休息一晚,第二天依旧干劲十足。
后来,除了芦苇场工人,“砍柴”的还有一批“刀客”。
“刀客”就是从外面来的芦苇工。每年初冬,来自湘西、贵州、四川、云南等地的上万名农民工,手持毛镰刀,前来洞庭湖区收割芦苇。他们在芦苇荡里搭棚立灶,无论阴晴雨雪,怀着希望赚取一份收入。
除了“刀客”,此时的漉湖,还有做小买卖的、收购芦苇的、驾船的,等等。原本空旷的湖洲,人声鼎沸,割苇、打捆、码垛、装船……一捆捆芦苇,从这里发向各地纸厂。
20世纪末21世纪初,是芦苇场金子般的好日子。“那时候芦苇场的男职工特别‘俏’,周边的女孩子都争着嫁。”芦苇场老职工周新立回味。
依靠丰富的芦苇资源,大量造纸、制浆企业沿湖而建。20世纪末,依托芦苇造纸产业,沅江市曾经跻身全省经济十强县(市)。
一岁一枯荣,在根部孕育新的生命
11月的漉湖芦苇场,一台台收割机行驶在芦苇荡里,芦苇成片倒下,芦花飞舞。
“除核心区外,今年漉湖的芦苇都会收割。”沅江市漉湖湿地保护与发展事务中心副主任庄智说。
洞庭湖的芦苇,曾一度遭遇弃收。
沿湖而建的造纸、制浆企业,带来了经济的繁荣,也造成了突出的水污染问题。随着长江大保护战略实施,湖南引导洞庭湖区造纸产能大规模退出。2019年,洞庭湖区的岳阳、常德、益阳三市造纸产能几乎全部退出,湖区芦苇,顿时从“宠儿”沦为“弃儿”。
装满芦苇的船只,停在码头无人问津。漉湖芦苇场,芦苇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寂静的芦苇荡更显苍茫。
芦苇产业何处去?
去年,湖南省发改委等6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促进洞庭湖区芦苇生态保护和科学利用的指导意见》,提出加快构建洞庭湖芦苇科学保护体系的同时,着力推进构建以培育壮大芦苇生态板材产业链和芦苇生物基新材料为主、以鼓励发展绿色农业和生态旅游业为辅的芦苇全量化高值化科学利用体系,提升洞庭湖区芦苇、南荻的经济价值。
一度被漉湖人引以为傲的漉湖造纸厂,也在沉寂了几年后,将牌子换成了“洞庭芦苇产业园”,引进了湖南安环维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湖南钠能时代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湖南湘晖农业技术开发有限公司、长沙绿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等。纸厂的旧厂房,变成了碳化车间、育秧基质生产车间、生物提取车间等等。
“从秆到叶,芦苇全身都是宝。”庄智介绍,在园区,芦苇分成四个等级,进行分级利用,芦秆、芦叶、边角料,甚至腐灰都能物尽其用,有的经过深加工后产值可翻番。
目前,产业园生产的产品包括用芦苇提取低聚木糖、纳米纤维晶、新一代芦苇基钠离子电池硬碳负极材料、有机肥等,整个产业链可带动500多人就业,年产值可达1亿多元。园区聘请的工人,也大多是原来芦苇场的职工。
芦笋、芦菇等产业也在湖区生长起来。芦苇在春天长出的嫩苗,被称为芦笋,是湖区百姓的传统美味。如今,沅江依托当地芦苇资源,发展食品产业。沅江芦笋,还获得了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认证。
除了芦笋,还有芦菇。芦菇是以芦苇作为基质培育出的食用菌,身价不菲,鲜菇市场价格每0.5公斤卖到100元以上。在沅江苋鲜农业公司,芦菇、环保芦粉、芦菇菌包等成为市场抢手货,70多名芦苇场的樵民、渔民,成为技术工人。
在东洞庭湖区,2018年以来,岳阳市也先后尝试了生物质乙醇、生物质发电、食用菌培养基等芦苇综合利用项目。
君山芦苇总场党委委员、纪委书记邱兴说,苇场的芦苇综合化利用前景很好,目前正在对接湖南农业大学易自力教授的南荻制备低聚木糖项目。此外,苇场还利用芦苇生产生物燃料、饲料、食用菌基料,并进行生态旅游开发。
冬日,一岁一枯荣的芦苇,在根部孕育着新的生命。
在芦苇荡的鸟群面前,激动而幸福
“漉湖来了3只白鹤。”小雪节气,环保志愿者李剑志在漉湖再次见到了白鹤。最近几年,李剑志陆续在漉湖记录到青头潜鸭、彩鹮、白鹤等国宝级鸟类。
11月底的漉湖,候鸟已进入聚集高峰。芦苇为水鸟设立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着芦苇荡,天鹅的鸣叫声有如天籁。苍鹭从苇丛中飞起,隐入雾色之中。
作为洞庭湖的原住民,芦苇是洞庭湖生态系统里的重要一环。洞庭湖所谓的芦苇,如要仔细分辨的话,其实是两种植物,芦苇与南荻。
茎秆实心、花序柔美洁白、绒毛向一侧低垂的是南荻;茎秆空心、更高大、花序比较杂乱、颜色偏黄的,是芦苇。但大部分时候,人们并不加区别,统称为芦苇,或者芦荻。对于割苇工来说,更是区别不大,反正都可用来造纸。
“南荻草丛,是湖区面积最大、最典型的湿地植被类型之一。”中国科学院洞庭湖湿地生态系统观测研究站站长谢永宏介绍,在洞庭湖区,南荻的面积远大于芦苇的面积,它们与愉悦蓼、水蓼、喜旱莲子草等相伴相生,构成了生物多样性丰富的稳定群落。
2020年,漉湖芦苇场更名为漉湖湿地保护与发展事务中心。新的名字,意味着新的使命,漉湖承担起修复湿地、保护野生动植物等全新的职责。昔日砍苇工周新立,变成了巡护员,每天穿行在芦苇荡里,守护着这片湿地。他亲眼看到,随着湿地生态环境不断修复和改善,植物茂盛生长,鱼群密集,候鸟每年增加,江豚与麋鹿频频现身。
在漉湖,麋鹿逐渐定居下来。对于麋鹿来说,冬日枯黄的芦苇最适合隐蔽身体,给了它们足够的安全感。而春天遍地的芦苇嫩芽,又是它们最爱的美食。
庄智给我们展示一段视频:一群麋鹿大摇大摆走过漉湖的街头。
“我们当时看到后很感动,它们现在这么信任人类。”庄智说。
而在君山芦苇总场,每年举行的芦苇艺术季上,芦苇被编织成为一件件艺术品:“洞庭之眼”“深呼吸”“白头鹤”……芦苇编织了一个冬日梦幻世界,表达独属于洞庭湖的浪漫。
君山芦苇总场的老仓库,如今改建成了一个露营地,冬日,蒹葭苍苍,人们在此开启一场与自然对话的奇妙旅程。
夕阳映照洞庭湖,芦花在夕照里发光、起舞。踩着厚厚的苇叶,走向芦苇深处。一大群鸟忽然起飞,在我们头顶上空散开,无数羽翼扑打下,空气颤动不已。
【记者手记】
沿着《诗经》,青苍至今
周月桂
蒹葭苍苍,芦荻茫茫。芦苇,构成了冬日洞庭湿地最重要的景观之一。
从《诗经》里走来,芦苇生长在人类生活的外缘、水与陆的交界处,似乎充满了隐喻,浪漫的、边缘的、过渡的、苍茫的……日升月落中,芦苇用细长的身躯,呈现生命的荒凉与辉煌。
芦苇是洞庭湖最重要的意象之一,具有了大湖的魂灵与性情。近年来,从“宠儿”变“弃儿”,又从“废柴”重新成为“资源明星”,芦苇经历的剧变,折射的是洞庭湖区环保升级、经济转型的生动实践。
春天是青翠的,秋冬是苍黄的。冬日,芦苇强壮的根状茎潜藏在地下,冰天雪地,也不能动摇它重新焕发生机的信念。
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
【南荻与芦苇】
南荻(原变种),禾本科荻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于海拔30至40米的江洲湖滩上。产于我国长江中下游以南各省;模式标本采自湖南汉寿。根状茎强壮,容易扩散繁殖。纤维质优、高产,能制高级文化用纸及静电复印纸,是有发展前途和值得推广的优良种质资源。
芦苇,禾本科芦苇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芦苇分布在中国各地,常见于江河湖泽、池塘沟渠沿岸和低湿地。芦苇秆中纤维素含量较高,可以用来造纸和人造纤维。发达的地下茎可快速繁殖,在水边形成成片的群落,是固堤护坡的先锋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