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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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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星光还照耀

  编者按

  海德格尔说:“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受到诗意的生活。”“十一”国庆长假即将来临,在假期的闲暇中读一本余秀华近日精装再版的散文集《无端欢喜》,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书中,余秀华谈人生、谈故乡、谈亲友:“成名”后的生活、“面目全非”的故乡、亲友的温情……她将人生中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痛苦与喜悦,将自身灵魂中的震颤连同伤疤,坦然摊开。

  余秀华

  火车在张家界的地域里前行,一个山洞接一个山洞,风声呼啸而来,又无声隐匿下去,每一次进山洞,我的身体都微微一颤,我以为山体里藏着一些秘密:宇宙的,人类的,群体的,个体的,人的,神的,鬼的……大地上的事情会在这个地方融化,它让人敬畏。

  一些鬼神的故事都和山有关系,甚至与开凿的火车隧道有关系。从荆州去重庆的隧道里,很多是没有安装灯的,窗外黑漆漆的,窗户上映出火车里的灯光和自己的脸。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亲人——父亲和儿子,甚至已经去世的母亲,如果他们坐在火车上经历这样的时候,他们会想什么呢?儿子一定会看手机,也许会想一些事情,这是我不知道的。父亲母亲如果能找到和自己聊天的同座,就会聊一下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就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我想象我喜欢的一个人,如果他在此刻的车上,他会做什么呢?他会不会盯着窗外的夜色发呆,还是只顾着手里的书本看?他读了那么多,他也带着书本天南地北地走,他会不会和我一样永远不会对窗外的风景厌倦?

  我是一个容易厌倦的人。这么多年,除了文字没有让我产生厌倦,什么都让我产生过厌倦,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的情意那么容易就被自己的厌倦击碎,再也没有把它收拢的耐心。

  现在我对这个人的喜欢是如此隐晦,如同暮色掩盖下的大山:花草树木,鸟语泉声,老虎害虫都被深深地遮蔽起来了,当然是自己遮蔽了自己。我却在这样的遮蔽里得到了温暖,不具体的大而不当的温暖。常常想象他也在不同的地方行走,不同的是他是从一个城市出发到达另外一个城市,而回去的还是他原来的城市。

  如果他也是喜欢山水的,想来获得的就会比我多出许多了。但是我们,我和他,在命运的运行里,已经失去了交融的可能性,有时候也不会觉得这就是哀伤。仿佛这无法交融的苦痛产生了新的更辽阔的空间,我说不清楚这空间在哪里,是什么形态,但是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火车突然停了下来,在一个陌生名字的小站。很小的一个站台,几个修路的老年人把铁锹栽进土里,对着车上的人笑着、猜测着。这猜测给了这些常年在深山的人一些趣味,他们瘦削的皱纹密布的脸上一缕缕笑飘了出去,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让人觉得恍惚。

  小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沟,如果谁在路边一个恍惚掉下去了准是没命。我们眼里的风景哪一处不隐藏着危险?想想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看起来四平八稳的日子不知道哪天就一声惊雷。从车窗望远一点,就看见对面山上一处小小的昏黄的灯火,小心翼翼又满怀信心地嵌在半山上。但是如果从这个地方走过去,又不知道需要多久,经历怎样的困难?距离远远超出我们以为的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挂在天上的一片星星。它们出现得很突兀,仿佛一下子从天空里蹦出来挂在那里的,那么大那么亮。它们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蓝了,黑里的蓝,黑上面的蓝。我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像被没有预计的爱情突然封住了嘴巴。在我的横店村,也是可以看见星星的,在我家阳台上就能看见它们,但是许多日子我已经没有在阳台上看星星了。一个个夜晚,我耽搁于手机里的花边新闻,耽搁于对文字的自我围困,也耽搁于对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纠葛,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但是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在这与乡音阻隔了千山万水的火车上,我欣喜地看到了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我几乎感觉到星光的流动,它们在流动里互相交汇而又默默无言。如果有一些天文知识,就会知道它们的名字,也会知道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但是这些名字和关系对于它们都无关紧要,那只是别人给它们的名字,而不是它们本身就存在的称呼。我在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坏,如果这个时候我说一句话,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幸亏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这星天,这大山,把一列火车丢在这里,如此随意。火车上不管戴着多少光环的人同样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伟里。想想不出几十年,这些人包括我都无一例外地化为尘土,但是大山还在,从大山上看到的星空还在,想到这里,我感到喜悦,一种永恒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我受过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虚无也化为一粒尘土。我们向往庞大的事情:荣誉,名利,爱情,这些都是枷锁,是我们自愿戴上的枷锁,也是我们和生活交换一点温暖的条件,是我们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游戏。

  火车停的时间不长,但是望星空却是足够了。在不可避免的污染里,还能看到这样的星空,真好。当然星空一直在那里,我们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们在一次次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来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但是去向和来处都还在,它们不会丢失,只差一个转身的看见。想到这里,温暖渐渐覆盖了内心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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