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清明时节雨纷纷,却总挡不住游子们返乡的脚步。故乡,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书籍,也是我们寻找故乡记忆、追寻心灵慰藉的重要途径。本期悦读版重点推荐陈年喜历时两年半创作的乡土根源散文集《峡河西流去》。经过近20年漂泊在外的务工生涯后,作者携带旅途中的悲欢离合、生死感悟回到自己的故乡峡河,开启了一段时光绵延的对故乡及文学根源的探寻之旅。
陈年喜
我这半生,和两个场域扯不断理还乱,一个是关山万里的矿山,一个是至今无力抽身的老家峡河。
关于矿山,我在《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两本书和一些诗歌里已经讲述过它们,并且我觉得已经讲得够多了,而关于老家的讲述基本还没有开始。人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情,离家和回家。做得费神劳力甚至九死一生,其实也不是两件事情,是一件事情,因为离家也是回家,不过是方向或方式不同而已。故乡是宿命的重要部分。
峡河的东面是河南卢氏县,北面和南面是本省的洛南与商南,峡河就这样处在秦岭与伏牛山脉挟持的两省三县夹角地带。峡河水从两省交界的山腰出发,细细涓涓,茫茫苍苍,一路风尘一路歌,经过七十里奔流,在武关与丹江汇合,成为长江不足一道的一部分。峡河是河名也是地名。这里原本没有人烟,三百年前,一场战事,一帮战败的人丢盔弃甲,顺长江而上,到了这里,插草为界,烧荒为田,世世代代生活了下来。
1999年出门上矿山,到因病回乡,整整十六年,大漠边关,孤雁寒声,虽然期间也常常回来,但我发现,我与这片世界已彼此陌生,长者衰朽,少年成人,同辈人已大多叫不出名字,而打工经济,让人们彼此更加分离遥远。我重新打量它和他们,他们和它也重新打量我,这些文字,是彼此打量的结果。写作,也是思乡者与故乡彼此走近相看的过程。惭愧的是,相对于漫长的无尽的时间与人事,这里记录下的,只是其中的一鳞半爪。
从诗歌改弦到自然分行文字那一年,我已经四十五岁,那时候,我在贵州一家企业做文案,每天忙忙碌碌又百无聊赖。在我的故乡峡河,这个年纪的男女,已早早备好了棺木,选好了墓基,开始抬头向另一个世界张望,等待那个黑夜到来。我清楚,我没有太多时光晃荡了。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孩子在县城读高中,家人陪读,在两年前的一场手术中,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经济上实在捉襟见肘,需要一份实在的收入。另外,以精致立命的诗歌在新的语境下选择了慎言、拘谨,无力表达广阔深繁的生活和世界。至今五年过去了,我好像写出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写出来。
这些年,读了一些书,意在为新的写作打底子,找方法,但我发现,一旦动起手来,一切别人的经验都失去了参照作用,我早已水泼不进,不可救药了。还是尊重和回到生活与心灵本身,土地上的风尘与人的生死,是最好的教科书。
我不过是个写信的人,我以文字歌哭、悲喜,以晨起暮歇的有用无用功为世界,为人们,为看见和看不见的事物写信,又以同样或不同的方式接收来信。我不知道我写出的信你们是否收到,而你们的所有来信,我都认真读过了。
马提尔亚说过,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我有时候在其中活一回,有时候死一场。
谨以此书献给我形已消失的故乡,以及风尘里赶路的、风流云散的人事。
故乡消散的年代,愿我们都有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