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平
编者按
出版多劲旅,无湘不成军。湖南出版界具有代表性的五位出版发行大家锺叔河、朱正、唐俊荣、唐浩明、蔡皋,他们缘何进入出版行业,他们的人生有怎样的跌宕起伏?《走向世界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鲁迅回忆录正误》《曾国藩》《桃花源的故事》等传世之作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湖南出版五先生》一书近日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本期悦读版带你走近这五位“先生”,读读他们与书不得不说的故事。
有的事,做了,才算不辜负此生一番际遇,和际遇中那许多的人。将湖南一代老出版人所历所为所思所言记存下来,于我就是这样一件事。
事情缘起于2022年中与友人的一番闲聊,从几桩旧事说起湖南出版历史上有那么多感人的人和事,应该整理出来,再不动手,怕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时至2023年3月至4月间,我和项目团队先后完成了唐俊荣、朱正、唐浩明、锺叔河、蔡皋五位先生的访谈。
唐俊荣先生的回忆是循着新华书店发展的时间线展开的,许多我们只知有而不知为何有如何有的关键节点,他都讲得很清晰。88岁的唐老记忆力惊人,他甚至还记得60年代各县一批农村发行员的名字。
我希望他讲讲他个人,唐老摇摇头说,不记得了,顿了顿又说,“我最怕你们问这个问题,我个人真的没起什么作用,都是大家一起干的。”
后来,承担唐老故事写作的杨志平和杨鸿燕到新华书店和唐老退休后担任过总编辑顾问的潇湘晨报社找人细谈,才一点一点钩沉出一个有仁者心肠智者思维勇者胆魄能者作为,是卖书人、读书人、企业家、报人、学人的唐俊荣。
无论是何种角色,唐老都守住两个字:文化。他有一句常说的话,“搞图书发行是要有文化的”。年轻时当门市部会计兼营业员,他对店内每种图书的归属门类、作者、主要内容、出版单位都烂熟于心,工余时间大量读书,坚持写作。到管理岗位后,他以文化工作者的站位创新机制、建构网络、培养员工,要求员工读书懂书。
唐老后来任《中国图书商报》总编辑4年,任《潇湘晨报》总编辑顾问6年,他谦言自己都只做了两件事:把住导向关,保住报纸的文化含量。离开工作岗位后,他开始系统研究新华书店发展史,在卷帙浩繁的资料中梳理脉络,在众说纷纭的观点间考证真伪,在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搜寻细节,有学者的方法也有学者的严谨。
去朱正先生家访谈,他一见面就说:“你们做这个事情太迟啦,太迟啦!杨坚、杨德豫这样的编辑大家都不在世了!他们是可以与锺叔河比肩的!”
朱老是鲁迅研究大家,25岁就出版了《鲁迅传略》,去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推出了他的《鲁迅回忆录正误》增订版。朱老当年策划的《骆驼丛书》,作者有黎澍、杨绛、舒芜、孙犁、黄裳等一众大家,我那时只有歆羡,30多年后的这次访谈,知悉策划和组稿详情,才懂了为什么朱正能做成《骆驼丛书》。见识、眼光和学养,外加一份对好选题的“痴”,便是秘诀,而我都缺。
朱老为人狷介却不孤傲,为长为尊皆能从善如流。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做编辑时,总编辑是朱老。他和社长戴超伦曾召集我们这批年轻编辑开过一个座谈会,让大家动动脑献献策。轮到我发言,我说,我们可不可以出一些人文社科译著?朱老马上回应:好极了!这正是我和老戴的想法!他的态度很激励我,当年我就报了一个译著选题,冈布里奇的《艺术与幻觉——绘画再现的心理研究》,是其时在中央美院攻读艺术史硕士的周彦翻译的。那时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两年,在不少出版社,可能还没有独立申报选题、独立担任责编的资格吧,湖南人民出版社乃至整个湖南出版界,却没有这些限制。
朱老天性率真,谈到《骆驼丛书》收入了杨绛的《回忆两篇》和《记钱锺书与〈围城〉》时,他突然露出调皮的笑容,略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杨绛的两本稿子,我拿过来只标了字体字号就下厂了,因为杨绛的文字不必改!
在满屋的书墙中间,93岁的朱老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派天真。
唐浩明老师从华中师范学院研究生毕业时有三个可能的去向,他选择了湖南出版,并且立即喜欢上了这个跟书打交道的工作。“一个人做的工作与自己的兴趣是一致的,就是最幸福的人;如果得天时地利人和做出成就,就是最好的人生。”从文献整理到文学创作,再到文本解读,唐老师一直立足的是编辑这个岗位。“编辑职业给了我比研究学术更广阔的空间。”
唐老师名满天下却恭谨谦和。上世纪90年代,我有幸与唐老师一同被评为全国首届优秀中青年图书编辑,他至今记得当年是我去北京参加颁奖会,代他领回了证书。2021年,我获得岳麓书社一套《曾国藩》历史小说手稿本,打开来看,唐老师当年用红笔修改的文字、标下的字体字号和“另段”“题占三行”“居中”等版式标记,让我仿佛回到手握红笔伏案改稿的日子,忍不住给唐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聊这套手稿带给我的亲切和感慨,聊从前的红墨水笔、铅排和看清样时为免推版而煞费苦心增删文字。末了,唐浩明老师笑着说,这是老编辑之间特有的话题。
执笔写唐浩明的余孟孟,为获得更多一手素材,想去武汉拜会唐老师的兄长、曾任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院长的唐翼明先生。唐浩明老师想促成此事,也知兄长素不喜被打扰,便将余孟孟的文章及与他之间的一些对话发与其兄,翼明先生回复“都已收到,此人可交”,孟孟得以与翼明先生相见相谈而至相知。此后,孟孟又去武汉见翼明先生两次,其中一次是唐浩明老师应邀去武汉讲学并与翼明先生同台对谈,唐老师记得孟孟曾表达过一同前往的愿望,便邀他同行。
这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智识仁心。
锺叔河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就策划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央视改革开放三十年专题片开头就是锺老和他的《走向世界》丛书的镜头;也是在那时,锺老定位于让读者“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策划出版古典名著普及文库,奠定了岳麓书社在古典名著细分市场数十年的领跑地位。作为编辑、出版家的锺老和作为学者的锺老一样,也是一座高峰。
对锺叔河先生的访谈是围坐在他的病床旁完成的。在此之前,每次看望锺老,他都是坐在客厅窗前的书桌旁,跟我们聊出书、读书、治学、写作、手工,也聊他的童年少年和茶场岁月。2019年我儿子生病,不知深居简出的先生如何得知,我去看望他,聊至半途,他突然说,你孩子的事我听说了,我晓得很难的,但你总要找个方式让自己走过去,读书也好,写作也好,都会有效的。我听着,心和眼睛都在发热,如今想起,心和眼睛依然发热。
这次访谈锺老前,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容我们叨扰太久,便嘱团队压缩访谈提纲,删除能从别处搜求到答案的问题,将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内。没想到锺老从上午9点多谈到了12点,其间两度哽咽。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情形,我很难过,却只是低下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春节过后,我去给锺老拜年,聊及新出版的《湖南出版五先生》,锺老说,谢琰写我那篇,写得很好,只是我的经历没有典型性,不能给后辈增益。他告诉我们,为训练大脑,每天尝试作作嵌名联,不过有的名字不好对,只能勉强对,当是游戏了。“等我的新书到了,我题在书上送给你们。”
几天后,锺老托人将他的新书《念楼随笔》送来,我翻开,环衬有锺老手书“戏作嵌名联呈兆平君——兆众一身同苦乐,平凡朴素见风华”,落款是“九十四岁锺叔河”。
身为疾役而仍周全若是,在为人上,锺老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峰。
蔡皋老师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图画书创作,在30多年的时间里,创作了许多蜚声海内外的经典绘本,今年首次参评国际安徒生奖即入围短名单。蔡老师是为了成为一名在高处的童书编辑而成为一名在高处的儿童画家的。她说,编辑要成为专业领域的佼佼者,才能在高处与作者对话;她说,读者的眼光是要养的,所以对选题,对文字,对画稿,对印制,她都不肯将就。上世纪90年代她策划和编辑出版的《登登在哪里》,是中国第一本地板书。
在蔡老师眼里,琐碎事也有意蕴在。她说,她每天清晨去屋顶的小花园“接太阳”,“接了太阳,一天的事就有了光”;她说,“花草虫鱼便是风云际会”;她说,“人心对好的东西总会有感觉,作品不会着急,我也不会着急,好东西是不怕寂寞的”。这些话珠玉一样从她的口中吐出来,却又是朴而不拙的形状。
今年第一场雪后,蔡老师发来几张屋顶小花园的雪景,白雪裹着红茶花、红石榴,构图和色调都美。还有一张,雪落在许是作篱笆用的尼龙网上,细密的结綮处像是缀满了白色花蕾,很妙。
这就是蔡皋,她的意趣,她的话语,她的作品她的书,她的寻常日子,她整个人,都被明亮的诗意浸透,在发着光。
这样一些发着光的人,夯筑了湖南出版的底蕴,成就了湖南出版的繁荣。已经出版的《湖南出版五先生》和即将出版的《湖南出版十九君》,意图完整地载出先生们的纸上流年,却仍难能呈现其盛大深厚于万一。不过,灯挂起来了,路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