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
时间如山涧流水,淙淙,许多年就这样滑过去了。如今,村里拥有拖拉机的人家,早已经不在少数。而喂养牛的家庭,整个村里都只有两户,并且不再是用来犁田,而是当奶牛或是菜牛宰杀了卖牛肉的。但是作为地道农民出身的我,有关牛的记忆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那年深秋到来的季节,我已满15岁,在农村也算得是一条准汉子了。哥邀我说:去试一回吧,明天上红土岭砍芭茅拿回家喂牛。我知道,红土岭离我们村有好几十里水路,得驾上船拉纤走大半天。然而那一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农人爱耕牛,是胜过了爱自己父母的。我哥就是一例。他天生一副火暴脾气,性格耿直,声若吼雷。然而,也就是这么个坏脾气、直性的人,在与耕牛打交道时,却是百依百顺,温柔到了极点。
有一回,牛在犁田时一只蹄子被尖石刺破,鲜血染红了泥水,我哥哥硬是双手抱住牛那只受伤的蹄子,以自己身子替代牛脚,一步步走出泥田的。并且当即就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了一块布条,先将牛蹄的受伤处包扎好后,再去寻找生肌的草药。又有一回,牛生病时畏寒畏冷,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自己与嫂子结婚时的新棉絮搂进牛栏,裹在牛的身子上……事后,夫妻俩大吵大闹了一场。我哥居然雷吼着骂道:“你滚吧,不晓得心痛耕牛的婆娘我消受不起!”幸亏我嫂子的父亲闻讯赶来,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只是,嫂子父亲来了,不但没有为她说话,却还夸奖我哥哥:像条庄稼汉!
有我哥的言传身教,我又岂敢不爱护耕牛呢?
第二天清早,无须我哥哥催促,我亦带了粮食干菜,带了扁担、棕绳及砂刀,赶赴资江边,跳上木船,加入了去红土岭砍芭茅的队伍行列。
拉纤的苦活无疑是落在我们几个少年伢儿肩上的,大半天下来,尽管也有大人与我们轮换过几次,但到达红土岭时,大家早已是精疲力尽了。
吃过饭后,精神好多了。我没有理由再留下来歇息,随了哥哥及村子里其他的男人们一道开赴山岭中,去砍芭茅。万木萧索的深秋里,红土岭上的树木依旧遮天蔽日,绿如深海,芭茅就长在这些树木与树木的空隙间,蓬蓬勃勃,莽莽苍苍。我正迟疑着不知从何处下手时,哥一头钻进芭茅丛中,三下五下,用脚踩,用手拉,把那些稍带枯黄颜色的半老芭茅分开来,尔后便挑选着砍下那一根根新发的嫩绿茅。他一边砍一边对我说:看见了么?只砍嫩茅,老茅难嚼,会耗去牛的体力!
芭茅叶齿尖凌利,一不小心,便会伤了皮肉,刚砍上一把,我的手掌手背以及脸部脖颈,便已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了。哥却声色不动,说:顾不得那么多的,待结了痂,第二回进山就没事了。有阳光从树丛的空隙间射过来,哥哥成了被光束裹着的一个人物,他的手上脸上同样有着淋漓的鲜血,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只顾埋头用脚猛踩,用手猛拦,把老芭茅区别开来,尔后用刀猛砍嫩茅。我在家时正看着一本磨破了封皮的《封神榜》,此时此刻,联想起书中的哪吒,也就疑心我哥是莲花化身的神仙了。没想到哥哥正回过头,见我怔着,火了,便朝我怒吼:牛拉重轭不比你砍芭茅更苦?可就是从冇松过劲,你对得起牛不?我只得咬牙切齿忍住痛苦,继续砍芭茅。
太阳往山那边沉过去,天色就渐渐地暗了。这样的时候,山雾骤起,林子里阴森可怖到了极点。有冷飕飕的山风拂过来,树枝以及茅草随风扭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满山里尽是妖魔鬼怪,在筹划着一场大阴谋。我有些胆怯地问哥哥:该收工了么?哥却头也不抬地说:还没喊伴呢,急么子鬼!幸好,我哥的话音刚落,对面林子里就响起了“呵嗬”声,我松了口气,心说:终于有人喊伴收工呐!
那天,兄弟俩夜深了才摸黑进住户的家中。
就是那一年,冬尽了,春来了,冰雪依旧封锁着山野。我们砍来的芭茅,远远不够牛吃。饿慌了的耕牛,没有了甘甜的芭茅吃,也就只得勉强应付着咀嚼干稻草。后来,连稻草也没得吃了,哥哥就把自家垫床铺的干草也搂进了牛栏……那一阵子,哥哥急得肝肠寸断,自己不睡不吃,陪着牛发呆。我也跟着急,但平心而论,我是饭没少吃,觉没少睡的。
在那段时间里,我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站在紧锁着眉头的哥哥面前,我看着他傻笑。这当然就惹怒他了:你还有心笑,冇看见牛都快饿死了!说着,顺手一个耳光扇过来,我就势一倒,便变成了一丛嫩绿的芭茅。哥哥顿现一脸的喜色,可就在挥刀欲砍下来时,手却抖动着,犹豫在半空中,眼眶里,充满了盈盈的泪水。我说:哥,你砍吧,我若能养活一头牛,不就成为井湾里一条汉子了么?哥就扑过来,紧搂着已经变成嫩绿芭茅的我,哽咽着重复: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变成了一丛嫩绿的芭茅。
事后,我把这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哥哥,哥哥一脸的严肃,用两眼怔怔地望着我,好久好久,眨也不眨。
其时,兄弟俩泪如雨下。
兴许是我们对牛的一往情深感动了上苍,待我们兄弟俩从牛栏屋里走出来时,天,已确确实实是晴了。我哥哥这条铁铸般的硬汉子,便咚的一声双膝跪地,朝着太阳膜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