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永亮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柳宗元《冉溪》）每读这四句诗，都会产生一种悲壮亦复悲凉的感受。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少壮之时理想高远，豪气干云，准备为唐王朝的中兴轰轰烈烈地干上一番。然而，突如其来的政治打击，顷刻间便粉碎了他所有希望。从永贞元年（805）到元和十四年（819），从33岁到47岁，柳宗元被贬谪，在荒远僻陋的永州和柳州整整待了14年，直至葬身于柳州。在这14年时间中，都发生了些什么呢？

　　那位曾经对柳宗元等革新派严酷打击、痛下杀手的唐宪宗，继位伊始，即将主要精力用于强化中央皇权，以武力扫平藩镇。然而，面对如此波澜壮阔、如火如荼的政治生活，柳宗元却只能置身遥远的贬所望洋兴叹。

　　作为被整个社会群体和所属文化圈子抛弃了的他们，在偏僻角落，饱尝忧患的磨难，很少有人记得起他们。他们对社会来说，似乎已失去了用处；社会对他们来说，则犹如一个逐渐陌生了的世界。

　　除此之外，柳宗元受到的另一重精神折磨，便是来自舆论的强大压力。由于柳宗元的主要参政实践是在永贞元年进行的革新活动，而要革弊图新，势必会触动不少人的既得利益，并因不能满足一些人的不合理请求而得罪他们，所以在柳宗元被贬之后，墙倒众人推，各种流言、诽谤纷纷而起。

　　柳宗元在《答问》中借问者之口描述自己被贬后的情状说：“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身居下流，为谤薮泽。”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进一步说：“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

　　苏轼认为，柳宗元的诗文“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而事实上，在柳宗元那里，乐只是暂时的，忧却是永恒的。柳宗元经受了比一般人剧烈得多的精神折磨，并由此一步步导致了他的性格变异。

　　一方面，接连不断的政治打击使柳宗元对自己被抛弃、被拘囚和生命荒废的感受特别敏锐；另一方面，长期谪居所经历的各种忧患磨难又使他对外界刺激产生了一种适应性，在感受上相对迟钝和冷漠。一方面，他确实想摆脱樊笼的拘囚，并为此做过多种努力；另一方面，他也因希望渺茫而不得不将巨大悲苦沉潜于心底，以沉默寡言、反视内省的态度来应付并漠视外界的事变。

　　人对苦难不只是被动地承受，还在于顽强地抗争；正是在抗争中，人的生命意志才得以勃发，伟大的悲剧精神才得以产生。反抗表现了人的不屈和人性的坚强，也给文学增添了水石相激的力度。一方面，是苦难毁灭了贬谪诗人的生活；另一方面，贬谪诗人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又反转过来给予他们以人生、艺术上的丰厚赐予。在那首被后人誉为五言绝句最佳者的《江雪》中，柳宗元置身严寒酷烈、“千万孤独”的环境中，以无畏的精神挥笔写道：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苍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宇宙，使得千山万径没了鸟的踪影，也没了人的踪迹。然而，就是在这酷寒肃杀的天地间，还有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翁，驾着一叶孤舟，在漫天风雪中独自垂钓！这里展现的，不仅是一幅清寒寂寥的风雪独钓图，而且内含着一种意志的顽强和品格的卓绝。诗人借助象征手法，赋予诗作以丰厚的意义内涵，强化了诗作的冷峭格调。而从本质上说，其所展示的乃是一种对抗苦难的悲剧精神。

　　从“风波一跌逝万里”到“独钓寒江雪”，勾勒出了柳宗元在政治斗争失败后置身苦难、品味苦难并超越苦难的心路历程，也展示出一种傲岸高洁的文化品格。就此而言，将这本重在探讨柳宗元贬后心态与创作的小书名之为“独钓寒江雪”，似乎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独钓寒江雪》，尚永亮 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