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
“以前我们常在山里迷路,迷了就迷了,从没有太多的紧张与焦虑,趁机找找野鸡蛋,摘些野果子,到小溪里抓几条泥鳅,甚至索性躺在油茶树上睡一觉,醒来后东蹿西跳,回家的路就自动趴在脚下了。”作家吴昕孺在《牛本纪》的引子里这样写道。它一下子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让我瞬间变回一个打赤脚的男孩,穿着短裤背心奔向树影和风声。
堂哥家的水牛跟“皇帝”很像。它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炸,瞪着大眼睛,低头斜角,鼻孔哼哧出气,甩开蹄子四处冲撞,惊得周边的人抱头鼠窜。四伯拿竹条猛抽它也无济于事,它气势汹汹,差点把四伯拱翻在地。直到堂哥赶来,怒叱几声,揪过缰绳后,它才平静下来。印象中,这头牛跟堂哥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就像小五和“皇帝”一样。某年夏天的傍晚,我曾经亲眼见到堂哥骑着它凫水过河,像一个骄傲的将军。
吴昕孺写牛,也在写小五的成长历程。牛是牛,也非牛,它可能是一段宿命,也可能是小五的成长映射。每个人都是小五,每个人也都是牛,一开始狂野、执拗,不愿被规训,到后来要么被驯服,要么仓皇奔命。
《牛本纪》不是理想主义者的书写,相反,我觉得本质上它是一部现实之书。小五放走“皇帝”,是理想之举,然而“皇帝”极可能从一个命运的泥沼跃入另一个命运的泥沼,身不由己。吴昕孺的笔触温暖,文字有着看不出雕琢痕迹的自然之美,然而文本的性格是冷峻而克制的,他在尾声里交代小凤最终嫁给了大军,剥夺了读者浪漫的遐想,看似残忍,却让文学的现实意义陡然立现。所以,《牛本纪》不是一部简单的儿童小说,它跟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叶广芩的《耗子大爷起晚了》、汤素兰的《阿莲》等作品一样,也适合每一个成年人阅读,它们既能把读者带回一段悠长而纯粹的岁月,也会给读者留下唏嘘与遗憾。无可否认,这种感受是弥足珍贵的。
我还想谈谈《牛本纪》里的古树爷爷、宋大伯和父亲。吴昕孺说,古树爷爷大约本身就是梦中之人,是情感与灵魂层面的虚拟产物。这种说法让我想起一种对《西游记》的解读,说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其实是唐僧的几种性格。唐僧的精神底色是慈悲,但他兼有孙悟空的勇敢、好胜、野性,猪八戒的圆融、乐观、惰性,沙僧的坚定、务实、仁厚。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巧妙而智慧的解读。若隐若现的古树爷爷,何尝不是小五心灵觉醒的一个隐喻?它也许不是当下的觉醒,而是一个觉醒后的人对过往的认知重塑,奇幻而妙不可言。
关于宋大伯,我最感动的是宋大伯在小五放走“皇帝”后的那段对话,以及他千叮咛万嘱咐小五父母不可责罚小五。骟牛没有错,小五放走“皇帝”也没有错,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行为结果就不同。现实中,因为这样的不同产生的冲突太多。所幸小五遇见的宋大伯懂得尊重这种不同,包容这种不同。而作为罗岭村唯一知识分子的父亲,在小五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他悉心地呵护妻子,引导小五读《新华字典》,循循善诱,体察入微,既是慈爱的长辈,又是思想启蒙者,我想起汤素兰的《阿莲》中有一位梅伯伯也是如此,他们都让文学意义衍生出深远的教育意义。
“我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词汇、每一个笔画,都隐含着曾经的高山、密林,荡漾着当年的清风、明月,散发着乡村的腥膻味道,充盈着青草的气息,以及童年那既害怕又勇敢的姿态。”吴昕孺如是说。
《牛本纪》既是吴昕孺个人的精神还乡,也是众多读者的一次回溯或发现之旅。文学的况味千姿百态,或质朴,或深邃,或如窗前的霜月,或如微芒的晨星,或如翻涌的涛声日色,或如穿堂而过的凉风,细心去品悟,终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牛本纪》,吴昕孺 著,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