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那男孩蹲在地上,紧挨着他在旁边蹲着的,是他的母亲。地是泥沙地,平平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根削尖了的小树枝。
他是个小孩,五岁,脸孔红润,双眼晶亮,他时而好奇地看看母亲的脸,时而转睛去看母亲的手,他忙得不得了。
“阿修,你看好,我今天要来教你认‘字’了。”“咦?‘字’?‘字’是什么?”“你爸爸走得早,本来,应该是他来教你认字写字的,如今他不能来教你,我就来教你。我们昨天才去上他的坟,他走了一年了,昨日我也跟他说了,我要来教你认字。你看,我现在写三个字,一、二、三,好,我现在涂掉,你来写。”小男孩接过树枝,写了一、二、三。笔迹虽然稚拙,却也一笔一笔实实挺挺的。“好,现在我再来写,天、地、人。”母亲写完,又立刻涂掉,“我来把着你的手,再写一次。”
小孩写完,她把沙上的字迹全部抹平,并且问:“刚才我们写了什么字?”“一、二、三。”“后来呢?”“天、地、人。”“你把这六个字全都再写一遍给我看。”
小男孩写了一二三,然后又写了天人,却想不起“地”怎么写。只说:“天是‘二’个‘人’哦!——地,怎么写?我想不起来了。”“天是‘天’,‘天’不是二个人。人是‘人’,‘人’不是半个天。‘地’有点难写,我再来把着你的手写一次。地,你要记得‘地’这个字,我们现在就是在地上画字,你就是在地上学写字的。”
“学写字,就要蹲在地上学吗?”
“不是的,有钱的人有几案,案子上铺着白纸,白纸旁边有砚台和墨锭,用墨在砚台里磨啊磨的,就磨出墨汁来了,然后可以用毛笔蘸了黑墨汁在纸上写字——这叫白纸黑字,你爸爸写在纸上的字好漂亮。”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地上写?”“因为我们没有钱买纸买笔,在地上写,不用钱。”“我们是穷人?”“不一定,看你怎么说?我现在教你识字,你识了字就能去看书,看了书就可以懂很多道理,人一旦懂了道理就不能算穷——不管你有钱没钱,懂道理的人就不算穷。”
小男孩似懂非懂,只努力把那六个字又画了好几遍:天地人,一二三。
父亲是去年走的。那时候,他四岁,茫茫然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天摇地动的变化。事情过了一年,昨天他们去祭坟,今天,母亲不再哭泣,她蹲下来,在自家院子里,她已决定,这里就是教室,就是学堂,她要来教自己的小孩识字。孩子的父亲生前是个好人,但天地对他不够仁厚。她于是决定要来为孩子的父亲扳回一点公道,她自己来教小孩识字。她要把整个知识的世界送给这孩子,她要让那个好男子的骨血也能成长为一个有价值的好人。
父亲死后二十年,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小男孩二十四岁,中了进士,他是一个既有学问又有才华的人,他的名字叫欧阳修。
他有学问,有见地,是因为他饱读诗书。他饱读诗书是因为他识字,他能识字是因为母亲为他筑了一间宏阔明亮的大教室——那教室以天空为屋顶,以大地为座席。这座席还得同时兼做无边的大纸,随写随更换内容的一张大纸。
而笔,是削尖的枯枝,四野的风声水响是不辍的弦歌,前来加助潜移默化之效。在这间教室里,一个寡母,一个孤子;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教室中“教人的人”和“受教的人”,他们的那颗心都是热的。只因那老师相信,这孩子必然会为仁德的父亲重新担起仁德的传承。
上天一定会给这个因四岁丧父而会吃不少苦头的小孩以加倍的垂怜和祝福。
今天,一千年过去了,在华人的世界里,造价昂贵且设备完善的教室比比皆是,但,虔诚认真的老师和又惊又喜一颗心兴奋到近乎慌乱的学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