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沙岸
随着阵阵雁鸣,我抵达东洞庭湖湿地。
我在地上行进,空中飞翔着排成一线的大雁,我们在天地间交织出一个无限伸展的“十”字。举目四顾,皆是灰灰的底色,一直涂抹至空中的雁阵。雁融入天宇后,我的视线跌落到地面。
正值雨水。冬天尚未走远,日头欲出未出。洞庭湖袒露出灰褐的胸膛,一汪汪水泊闪着灰白的光。这灰色是因了木叶般撒满水面的银鸥。虽是密密麻麻漂浮着,它们却多是安分的。些许的游移令静水漾动,波光生辉。阳光穿越雾霾,折损了艳色与暖意,变得寡白而柔弱。
那么,日光有些散淡,终究洒下来。堤岸随之泛起喧哗,湖上的空气也开始动荡。原是防洪大堤,如今被打造出步道与观测点。木栈道铺在堤脚,让人尽可能贴拢鸟们。然而,我知道,鸟的灵魂高悬在天空,它是那么远离人类。堤上竖一排高倍望远镜,长长的筒管冲着大湖。人们挤过来,争相把自己的瞳孔贴上镜片,眼光通过长筒,折射进洞庭湖深远处,窥伺鸟的一举一动。水面、滩涂与洲岸的黑鹳、白鹳、夜鹭、白鹤、潜鸭、鸳鸯、白额雁、秋沙鸭、反嘴鹬、小天鹅等无数的鸟们,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流动的风景,更无从知晓为它们划定了保护边界,量身定做了一个唤为“观鸟”的节日。它们是众目睽睽之下,最为淡定又自由的鸟。或浮游或歇息,遍布在湖中,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梳理羽毛者有之,休眠者有之,交颈亲昵者有之,全然忽略了安置在水岸湖洲中日夜旋转扫视的摄像头。四面八方的人拖着长枪短炮,专为它们而来,千里迢迢,万里遥遥,表达对鸟的亲昵,赴一场关于鸟的盛事。即使连一片羽毛也不能带走。
在东洞庭湖,我目睹了一场鸟群豪壮又奇崛的起落。
也许是水洼边一对苍鹭的突然亮翅,扇动了安闲于水泊中的银鸥。水面猛然卷起一阵风波,数千银鸥一齐冲向天空。这是何等气派啊!旋风骤起,水泊摇动,气流翻涌,猎猎作响。飞翔的银鸥并不远离,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齐整相向,心有灵犀。一如波涛起伏,澎湃不息。它们扭动、旋转、凸显、隐遁,队形瞬息变幻,恰似我电脑屏保的三维曲线。它们是一个阵营庞大的合唱团,嘹亮悦耳,和声婉转,一波一波四处鼓送。这,即是传说中的鸟浪吧。
旋风般的银鸥团队,眨眼飞入广漠的洞庭湖中央,如昙花一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湖滩归于寂寥。水泊回复平静。唯有湖中心的航道,水仍在流向天际。时有喧哗骚动,时又默然不语,一千年,一万年了,也未曾止息。此时的洞庭湖似一帧水墨画,历经沧海桑田,厚重载物,这就该是它永恒的面貌。
原本,鸟才是这天地自然的精灵。没有鸟展翅的蓝天,是空洞的;没有鸟漫游的大地,是呆滞的。
走出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湿地生物科学馆,鼻孔里弥留着麋鹿与鸟带着点霉变的味道。那是标本固有的味道。标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幸运,死去,留下身体供人们观赏。而它的同类,死了,则大多意味着粉身碎骨,要么沦为他人腹中食,要么化为尘埃。若我是一头麋鹿、一只鸟、一条鱼,如果不能在大地上奔跑,不能在九天高飞,不能在水中畅游,那我宁愿选择为人充饥,最终融入大地。
三只大雁正飞过头顶。“嘎——嘎——”的鸣叫断断续续,似乎有些急躁,有些伤悲。这鸣叫从我脑海深处缕缕渗出,又似一支响箭直透心灵。它们飞得不高,能分辨出翼展的大小。队形也稀拉,落在后面的那只明显偏小。也许是一家三口吧。它们从西北面长江的方向飞来,飞过采桑湖,飞过六门闸,飞临东洞庭湖浩渺的天空。它们是开启了北归前的试飞么?风是不是知道它们来自哪里,飞越了多少重山水?它们的祖辈是否曾飞经我的村庄?
“嘎、嘎”,两声短促凄厉的雁鸣凌空穿越而来。一只雁如一架中弹的飞机,摇摇晃晃,哀哀鸣叫,终于双翅颓落,径直砸在村前池塘的墈上。二嫂家的黄狗最先冲过去,一口咬住了仍在挣扎的大雁。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当然轮不到一条狗饱餐。泼辣的大嫂手执竹条,从黄狗口里将大雁抢夺下来。二嫂闻讯从后山赶回,要争回自家黄狗攫取的大雁。两人在地坪中理论一阵,又叫骂一番,大嫂不再理睬还在嚷嚷的二嫂,拎了已死去的大雁,竟自进屋,烧了开水为大雁褪毛。那天晚上,村子里飘荡着雁肉隐约的腥香。我努力张口呼吸,让若有若无的雁肉香味,汤水一般和着唾液,从蠕动的喉管长驱直入。我听得见肚里的胃肠欢快又惆怅地咕咕作响。
然而,不过几天,我便吃到了令我垂涎欲滴的大雁肉。
雪花一夜之间把我的村庄掩盖。那时的雪,热烈而浓重,从来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冬天。千里万里,纷纷扬扬,层层叠叠。白皑皑的洞庭湖,显得愈发广漠凄清。
大雁成群,栖息在雪原上,黑乎乎耀眼。是湖床中的一片洼地。寒风凛冽,有雁偶尔探头,脑门的羽毛被吹得立马翻卷过来。高地上瞭望的老雁,充当着哨兵的角色。风雪中,依然倒腾双足,头颈伸缩,东张西望。它知道,在这里,需要提防的天敌唯有人类。可惜,它决然想不到猎人早在它们盘旋降落之前,已经挖就一条弧形堑壕,上面覆盖树枝与雪,人藏匿其中。而上下错落,扇形排开的两列排铳,被枯草与积雪遮蔽,黑洞洞的枪管直指洼地。大雁刚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起飞,这场阴谋的伏击就已部署完毕。凌晨时分,雁们在饥寒中恍惚,哨兵老雁也将头插入翅膀。此时,下面的排铳响起,一些大雁瞬间被击中,倒卧不起。紧接着上面那一溜铳打响,像一块天大的布匹啪啪撕裂,有幸躲过第一轮枪弹的大雁,刚刚振翅起飞,即遭遇密集的弹雨。
村子睡眼惺忪,却听到了布匹撕裂的刺耳排铳声。狗与人齐齐奔赴洞庭湖。狗在兴奋吠叫,人在喜气洋洋招呼:捡雁去!一些飞不了多远的伤雁、惊雁,纷纷坠落到地面。喷香的雁肉在村里萦绕,一扫饥荒年代的萎靡,欢声笑语,宛如过年。捡得好几只雁的人家,不舍得都吃掉,将宰杀清洗干净了的雁,挂到火塘上,让噼噼啪啪的柴火,熏得满屋腊香。而雁身上褪下的羽绒会灌进枕套,让你通晚做着飞翔的美梦。雁翅上拔下的翎羽,根部犹带着血迹,集起来,能编制出一把诸葛孔明手中的鹅毛扇,让孩子们好一通显摆。
那些灵魂被饥饿吞噬的日子早已远去,猎人退出江湖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大雁已然成为保护动物。站在岸滩的人,隔着水泊凝望水中与彼岸的鸟群。近处,浅水上的薄冰正在慢慢消融。年复一年,数百种候鸟聚集于东洞庭湖。如果我是一只当年的大雁,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日月。可是,我依然不会按着划定的安全路线来来往往,也不会在圈定的范围里生息。
大雁有大雁的向往。
大雁不是鹏,当然不会“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然则,鸟皆会迷恋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感觉。因为,灵魂需要高高在上。“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千万里迁徙,是候鸟代代相承的宿命。八月里来雁门开,雁儿脚上带霜来。谁又能知道,正飞过我头顶的这三只雁,是什么决定了它们南迁的第一次起飞?漫漫迁徙路,并非庄子笔下的“逍遥游”,其间无数次的起落,会不会曾如“春眠不觉晓”的我们,慵懒在床上,久久不愿起身?
我想起了生活在北极的藤壶鹅。为了躲避天敌,藤壶鹅将巢筑在120多米高的悬崖上。悬崖峭壁上光秃秃的,成年藤壶鹅不会喂养孵化出来的小藤壶鹅。为了活下去,小藤壶鹅只能在出生两三天后即冒死跳崖,寻找食物。刚出生的藤壶鹅没有坚硬的翅膀,没有翎羽,不会飞翔,它们从悬崖上跳下,等同一颗石子的跌落。事实上,藤壶鹅从蛋壳里露头,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它们唯有无惧生死,纵身跃入一百二十多米的深谷,以求得一线生机。第一次的起飞,就可能成为血腥的落幕。这是每一只藤壶鹅的必由之路,也是所有鸟类中,最为悲壮的起落。
科学馆的橱窗里,一只只鸟伸展双翅支棱着,依然保持飞天的姿势。只是它们的羽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两眼已经混沌无神。许是它们的魂灵早已回归天宇,剩下的仅仅是一个个空洞的皮囊罢了。它们头喙笔挺向前,脚蹼径直朝后,一副挣脱羁绊奋力飞翔的模样,却不可能像正飞临东洞庭湖的这群天鹅,阔大的双翅桨一般扇动。天鹅的鸣叫在巨大的天幕下酝酿回旋,声震九霄。待接近发亮的水泊,它们降低高度,盘旋一圈,在领头天鹅的带领下,翅膀呈水平伸展,一动也不动,纷纷俨然从无形的滑梯上溜下,在接近湖面的时候,双翅方轻轻扇动几下,脚蹼划起一路水花,优雅地降落到水面。
我不是一只鸟,无法体验鸟的忧乐。然而,无论是生死一跳的藤壶鹅,抑或万里辗转的候鸟;也不论不知春秋的蟪蛄,还是翱翔蓬蒿之间的学鸠与斥鴳,都令我肃然起敬。生灵各行其道,生命自有轨迹。自然之中,除却天空与地面,无谓高低。天体运转,四季轮回,是阳光普照大地山川,雨露滋润万物生长,不独为你,也不单为我。人到不了的地方,水可以;水到不了的地方,鸟可以;鸟到不了的地方,风可以;风到不了的地方,灵魂可以。没有灵魂到不了的地方,除非你的灵魂死了。
愿我们都拥有一颗自由的灵魂。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化为一只鸟,一只随着季节更替不断迁徙的候鸟。秋风渐起的时候,我就启程,向着南方,穿过云霞,飞越河山。就这样,让我的岁月,哗哗流淌在旅途上。
遇到心仪的所在,我便降落,在那里虚度一些时光。可我仍要向着目的地飞翔,在蓝天下想唱就唱。凄风苦雨,迷失不了我的方向。我知道,总有一丛芳草满树新枝,等我在异乡,为我生发,也为我彷徨。
我要无所顾忌地在大地上漫步,在天空翱翔。当身边繁花似锦,我便该重回北方。我掠过江湖,俯瞰城乡,最欢喜与春风一道地老天荒。起起落落是我迁徙路上的常态,每一次落下,都是为了又一次张狂。也许,有一天,我的身影消失在迁徙的队伍里,你不用奇怪,不用悲伤。当你抬头瞭望,我的灵魂正站立于每一只飞翔的翅膀。
不必日行千里,不用冥思苦想,如果在东洞庭湖看一场鸟起鸟落,你就体验了人生的起落漫长。
因为,起起落落,便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