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佑平
父亲在五年前就去世了。那年正是他上九十,他走时,就我一人在病床前陪伴着他。正是凌晨1时,黑夜的天空只有孤寒的星子发出暗淡的光。看着他咽下了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时,我知道父亲的生命之光,永远不会再照亮我的灵魂了。我拿着医生开具的父亲死亡证明,等殡仪馆的车来接人。脑子里,一下全是父亲曾经的生活片段。
我小时候,脑袋里几乎没有父亲的样子。在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曾经问过他,你在我们小的时候,为什么要一年到头在外出差?他叹口气说,为了你们能活下去。父亲是1950年参加工作,在邵阳地区百货公司担任采购员,专门采购纺织品。那时全地区的棉布虽然有计划,但国家物质贫乏,有计划也要人去上海江苏浙江一带生产厂家守着把布匹采购回来。出差就有补贴,一天有1毛钱,晚上坐火车又有1毛钱,说两毛钱就是他一天的伙食费了。那些年他一个月只有42块钱的工资,要养三个崽女,乡下还有两个老人,我娘当时是靠拖板车送货,一个月只有20来块钱。他说他不常年出差,就养不活一家老小。
当时邵阳地区大人小孩的穿衣全靠定量的布票。有一年全国的棉布因棉花减产,快到年关,百货店里没有棉布卖。行署的一个副专员亲自把父亲请去,握着他的手说,刘子重同志,组织上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去上海把棉布的计划指标采购回来。这关系到全区老百姓能不能过个好年,就看你了。晚上就出发,派小车送你去火车站。父亲的脸上有开心的笑容,好得意地说,那是头一回坐小车,是吉普车呢。
那一年的年关,邵阳地区的百货店有了花花绿绿的各色棉布上柜了。父亲从上海押车回来时,就住在医院里过了一个年,累病了。那个专员专门到医院来看他,那一年他成了地区的劳模。他是怎么把一个地区的计划棉布指标采购回来的,他没说。事后我听和他同去上海的人说,当时全国各地的纺织品采购员守在棉纺厂,生产出一匹布就有人抱走。父亲由于长年驻上海,与厂里的人熟悉,他就到厂仓库里,天天帮保管员扛包,一干就十多天,保管员被父亲感动了,帮他把布匹留到一边,在一个晚上装车发走。
1977年,我去北京求学,父亲从邵阳送我到长沙。晚上,在坡子街一家客栈里住下。那夜我脑壳一挨床铺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要去火车站时,客栈的服务员告诉我,父亲一晚上没睡,把我的行李捆了又捆,把我的一件罩衣拿到水房里洗了后,就在厨房的火前烘干,我睡觉被子没盖住脚,他就轻轻地拉上。平时客栈早上6点就搞卫生,父亲说他来搞,怕服务员手脚重,把我吵醒了。我愣了下,他不是开了个床么?服务员说父亲把床铺退了,为了省一块钱。他是客栈的老客人,只要来长沙就住到这里。他在长沙从不到外面去吃,都是自带煤油炉子做饭,一块豆腐,几片青菜叶子,难得看见他吃回肉。他是个好人,只要有空就帮我们忙。
天亮了,父亲喜冲冲地端着碗面从外面进来,要我趁热呷了,呷饱了坐火车就不饿了。那天的那碗面有肉丝,还有一个煎鸡蛋。我找来一只碗,把面分成两份,我第一次对我父亲吼,你不呷,我就不呷。父亲就在我的逼迫下,把那半碗面,那半个煎鸡蛋呷了。我看见他嘴在轻轻地抽搐着,什么话也没讲。一路上是他挑着我的行李,我要把行李接过来,他苍白瘦弱的脸上,竟然青筋暴露,说话也结巴了。我知道父亲来火了。我默默地走在他背后,看着他干瘦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踩着他的身影,走向了远方。
殡仪馆的车到了,我把父亲抱到车上,平时他的身子不到100斤,这时怎么好沉重的。我想,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过世了,他想把一生所有的苦难与病痛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呢?让活着的人不再因苦难与病痛而被折磨,让这个世界永远充满阳光与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