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川
“娭毑已搬进新房子了咧。”
“在哪儿啊?”
“跟你伯伯一个小区,十六楼,精装修。”
“那不蛮好。对了,娭毑屋里有网络没?”
“这还要问吗?这可是爷爷奶奶的第五套房子了……”
这是我和妈妈的一段聊天。
爷爷1943年出生在长沙县一个贫穷家庭。当时,爷爷和父母以及三个弟弟,一家六口挤在一间老屋子里。
1965年,爷爷的妈妈因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十分积极,不但被请到县里作演讲,还登上了湖南日报,爷爷至今仍保留着这份报纸,清晰地记得给他们拍照片的是湖南日报摄影记者唐大柏。
读到初二时候,爷爷就因家贫辍学。不过,这个学历在当时的农村里可属于“高知”。所以,他顺利地成了生产队保管员,还当过会计、记工员等。1965年,他光荣地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奶奶出生于1946年。奶奶家是当地望族章家。奶奶的妈妈婚姻很不幸,第一任丈夫年纪轻轻就战死,第二任丈夫也早早去世,留下两儿两女。一个女人与四个孩子,其生活艰辛可想而知。奶奶记忆中,很小的时候,一大早就得去地里刨芋头,跟饭拌在一起填肚子。
一、山头里抠了一个厨房
1969年,奶奶嫁到了爷爷家。一年后,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按照习俗,结婚生子之后要自立门户。于是,爷爷奶奶分到了一间正房。房里,有一张床,一条跛腿条桌。还分到了一点米、油以及农具。这就是爷爷奶奶全部家当。
天大地大,吃饭为大。分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决做饭的问题。依着老房子后面的山体,爷爷花了七八天时间,从硬邦邦的石头里,硬生生地抠出了一个一人高约三平方米的洞。尽管黑黝黝没有窗户,尽管春天到处潮湿滴水,尽管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出,尽管只装得下一灶一柜,但厨房的火终是生起来了,家的味道开始升腾。
二、南瓜、红薯与对联
1976年,“文革”结束。爷爷和三个孩子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屋子,筹建新房成为当务之急。
爷爷在离老屋一公里之外选址开建新房。当时砌房的砖头是黄泥和杂草混在一起,用模具固定晒干成型,一般碰不得水。房子不大,由卧室、厨房和堆放谷屋的三间房组成,户型像一个丁字,因此,这样的房子当时叫作“丁公杂(谐音)”。
彼时,爷爷在公社卫生院工作,奶奶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人根本不够吃。粮食不够,红薯南瓜来凑,奶奶说,“早晨吃牛角,中午一大簸,晚上现家伙”,描述的就是当时缺粮情况下,一日三餐都以红薯为主食。
再苦再累的物质生活,也挡不住爷爷奶奶家族共同的认知,爷爷说,在老房子里有副对联:“读得书多当大丘,不需耕种自然收”,除了这对联,他挂在嘴上总是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于是,在那个没有电灯的老房子里,总有三个小孩围着一盏煤油灯,凑在一起读书。由于煤油燃烧不充分,几个小时下来,每个人的鼻孔里都是黑黑的灯灰,一抹,嘴唇上就长了黑“胡子”。
三、穿过一次的新衣服,给电视机降温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爷爷家分到了四亩八分水田。
分田到户那一年,10岁的姑姑,8岁的伯伯和5岁的爸爸,全家总动员齐上阵。“双抢”期间,早上四点多,奶奶像闹钟一样,准时把大家从床上揪起来,睡眼朦胧中,深一脚浅一脚赶到田头,割稻,打谷,晒谷,扯秧,插田。
汗水换来的是收获,几千斤稻谷装进谷仓时,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爷爷奶奶,心思逐渐活络起来:多余的粮食不但可以卖钱,还可以喂猪……
腊月里,奶奶找了裁缝给伯伯和爸爸量体裁衣,做了两套米黄色的中山装,大年三十那天,早早换上新衣服的伯伯、爸爸,走家串户,到处炫耀。过年过到初七八,两套新衣服立马被奶奶收进了箱子。结果,等到第二年过年重见天日时,个头不断上窜的伯伯和爸爸,再也无法穿上了。
生活水涨船高,爷爷奶奶便决定把现在的房子推倒重建。1985年,一栋270多平方米红砖砌成的房子建成,气派的新房刚落成,勤劳、热情的奶奶,当选为村妇女主任。这在当地人眼中,可谓双喜临门。
不久,一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一台“钻石”牌电风扇和一台“威力”牌洗衣机,同时送到了家里。不过,为了不影响学习,电视机平时被装在箱子里,只能在逢年过节才能看。伯伯和爸爸瞅着空,经常偷偷搬出来。那时,电视机很重,两人要合作才行,估摸着爷爷奶奶要回来时,又匆忙搬回箱子,有时担心电视机看久了发热,还备了把扇子给它降温。
四、别墅、池塘,乡村梦生活
时光匆匆,一切均在蓬勃发展。绵延几千年的农业税不再征收,国家还给予田地一定补贴。奶奶家的几亩地,也不再种水稻,而是租给一些能人,用来集中种植水果或从事养殖业。
原来气派的大红砖房,随着我的两个姐姐出生,也已难以满足一大家子团聚需求。大家一起商量,在老房子对面山头置换了二亩地,重建新房。
与爷爷奶奶建房肩扛手提时代完全不同了,设计师规划好了每片土地的用途,施工方集中采购了建材一次性运回工地,大型机械轰隆隆开进山头,没多久,一栋两层楼的大红别墅矗立在山头。
别墅门口栽种了四株茶花,在春日时开放;庭院里有几棵桃树,一年伊始枝上挂的是粉色的花,金秋梢上缀着沉甸甸的果子;车库正对着枝叶繁杂的花坛,齐整的菜田靠在池塘边上,旁边长着胡葱和不知名的黄花;屋前屋后玉兰树和桂花树环绕,四时自有不同景。
走进屋内,踩在光洁的瓷砖地上一眼望去,空调、电热水器、网络……城里有的,这里全有。
周末,我会和家人们一起到乡下。暖春嫩茶舒叶,炎夏荷花连片,金秋青橘悬枝,寒冬鲜笋冒头。萤火在仲夏提灯,红柿于素节挂梢;游鱼隐匿在池水,家雉信步在林间。
伯伯时常不无得意地说:“这可是我梦里的生活!”
五、工资、体检、舞蹈队,爷爷奶奶的日常
新闻中说,湘江新区是长沙经济振翅高飞的西翼,而经济东翼,则仰赖于东部开放型经济走廊,而临空经济就是开放型经济的重要形态。
2017年,黄花国际机场周边140平方公里的长沙临空经济示范区获批。爷爷家房子,离黄花机场东跑道只有几百米,自然被划入示范区。
2020年12月3日,长沙机场改扩建暨综合交通枢纽工程启动。爷爷奶奶的第四套房子列入了拆迁范围。
经过精挑细选,爷爷奶奶买了一套精装修的房子,跟伯伯家在同一个小区。在绿化极佳的小区内,按下16层的电梯一路直达,金属防盗门敞开着,进门是现代化的防滑地砖,转入客厅,墙上挂着日出雪山的大幅油画;暖气片上方悬着“福”字刺绣,大屏电视和路由器立在电视桌上,空调在阳台边嗡嗡作响。从落地窗俯视,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是喧闹声声的行人过客。
逢年过节,家人的聚集比乡下自然方便了许多,而日常生活中,爷爷奶奶的话题变成了这样:
“听说老房子拆了之后要建一个地铁站。”
“我也领了‘光荣在党五十年’的纪念章了。”
“小区的老年木兰扇舞蹈队,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要训练。”
“街道通知我去做免费体检了,我的工资又加了五十多。”
“长沙太热了,我们去炎陵那个大院农场住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