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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13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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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徐炯权

  母亲如果还在世的话,今年应该是102岁,可惜她已经作古20多年了。母亲8岁当童养媳,没进学堂念过一句书,成年后嫁给一个老实巴结的农民,生了一儿一女。20世纪5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饭量大的老公得了水肿病,她只能带着两个儿女外出讨米,之后改嫁当继母,一年后生下了我这个满崽。

  我5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用她单瘦的身躯支撑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那时还是搞大集体,每天清早生产队队长哨子一吹响,母亲就担着撮箕锄头去出工,收工回来还要做饭做家务,照顾我年事已高的奶奶。我奶奶去世后,同父异母的哥哥结婚后分家另过,10多岁的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过日子。那时,农村刚刚开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按人头分下来的田土需要耕种,母亲急得直哭,哭过之后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干活,供我读书。

  我们家地处山区,田少土多,每年每人几十斤国家返销粮不够吃,每餐揭开炉锅只见一锅煮熟的红薯或干红薯丝,掺杂其中的几粒白米饭屈指可数。念高中时学校搭餐要背大米去,我背的却是一袋生红薯或干红薯丝。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务农,担任村团支部书记和小学代课老师,几年后到省城当了工人。离别家乡那天,我背着被褥行囊一步一回头,暖暖的晨阳照在土墙屋檐上,几只麻雀在落叶的桃树上跳跃着。母亲送了一里多路,直到我催她回家才一边用左手遮挡着有些耀眼的阳光,一边挥着右臂目送我远去的身影。为了不让她过于牵挂,我故意迈开大步头朝前走。到了转弯路段,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扭头远望,只见母亲还在远远地朝我张望着。霎时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脚步再也无法迈开……

  我在省城谋生30多年,从一名普通工人到杂志社编辑,始终把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看得十分神圣,把它当成一种事业去追求。为了这一追求,我牺牲了许多为母亲尽孝的时间。母亲一人孤单寂寞在乡村生活,我没有守候在她身边给她养老送终,成了一辈子的愧疚。

  省城长沙距离我老家100多公里,我只能利用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回去帮母亲做点重体力活,如上山挖土挑粪,下田插秧扮禾等,而平时砍柴、种菜、给农作物松土、翻红薯藤等都是她自己去做。过去工资很低,我每月给家里的钱很少,母亲总是省吃俭用,衣服烂了补了又补。每年母亲生日那天亲戚都来给她贺寿,我必须头一天请假回去准备几桌饭菜。有一次我回去看见锅里煮的全是红薯,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不放点米?”“米留着待客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

  母亲过完70岁生日后不慎在家摔了一跤。开始两年,她还只是右脚行走不便,到后来中风在床不能动弹,需要人喂饭、接屎接尿,多亏我堂娭毑、堂叔堂婶帮忙照料。我每周回去给母亲洗脚洗澡时,她痛得直喊“哎哟!哎哟!”原来,她的右腿得了风湿性关节炎,长时间坐在床上弯曲变形,再也不能伸直了。

  母亲最牵挂的是我能够讨一个堂客。虽然那时我算得上是村里公认的优秀青年,但家里就一间破旧的土房子,哪个妹子都没法接受。母亲病重期间,我领着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城里对象回去见她,她紧紧地拉着准儿媳的手说:“姑娘,真是委屈了你啊。”说完,她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人民币塞给儿媳,权当见面礼。

  病痛的折磨,加上长期的孤独寂寞,母亲终于在73岁那年的冬天归天了,3个亲生崽女没有一个为她送终。我带着堂客从长沙赶回家给她入殓时,发现她的右腿依然是弯着的。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吹吹打打做道场、念经超度了3天之后,母亲一早出殡,鼓乐齐鸣、铳炮喧天,亲友和左邻右舍组成一列长长的送葬队伍,“八大金刚”抬着她的灵柩朝1000多米的高山上缓缓地移动。从此,我母亲就在这个名叫枫树坦的半山腰里与我父亲一起长眠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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