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华
初春时节，又来永州，朋友引我参观浯溪公园。
走入公园大门，前行数百米，迎面耸立着一尊高3.45米、重3.2吨的紫铜陶铸坐姿像。其意志高远，神情肃穆，若有所思，似刚进行了一次长途跋涉后，就在这山石上随地小歇。他的身后挺拔着两棵高大的松树。
此情此景，令无数瞻仰者忆想起松树的风骨。我在心里猜度着，这位思索者在思索什么呢？
闻道浯溪，祁阳有戏。祁阳县城声名远播的公园当数浯溪，其名最早由唐代杰出散文家、诗人元结所命。
元结曾任道州刺史，公元767年2月他从潭州返道州，舟经祁阳阻水，泊舟登岸暂寓。见此处幽胜，遂将一条向北汇于湘江的无名小溪命名“浯溪”，意在“旌吾独有”；又将浯溪东北处一方怪石命为“峿台”；还在溪口高六十余尺的异石上修筑一个亭子并命名“吾庼”。然后撰写了铭文：“浯溪铭”“峿台铭”“吾亭铭”，由著名书法家刻在摩崖石壁上，这就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三吾”。
一个是有三点水的吾，一个是带山字旁的吾，还有一个是没有任何偏旁的吾。吾者，我也。远山是我的，清川是我的，水声是我的，松涛是我的，寒日是我的，清风亦是我的，这六种情境皆是元结的挚爱。然而，元结当年面对湘江也曾问过：“溪口石巅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他的心底也许有一个永恒的问题：吾是谁的？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元结当年把这里的溪、亭、台都当私有了，其实他为着的是千秋万代的“公”。如今的浯溪公园，不就是人民的么？“园林之美，豪富所私；山川之胜，天下公之。”祁阳是陶铸的故乡，他青年时从这里出发，走上一条救国救民的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家乡人们对他心存感念，1988年正值他八十岁诞辰的时候，为他塑了一尊巨大的铜像，让他永远地坐于水亦香的浯溪公园。
第一次了解陶铸，是三十多年前上初中那会，我们的语文老师给大家讲授《松树的风格》。“去年冬天，我从英德到连县去，沿途看到松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傲然屹立。虽是坐在车子上，一棵棵松树一晃而过，但它们那种不畏风霜的姿态，却使人油然而生敬意，久久不忘……我对松树怀有敬意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它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那时，他就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尤其是想到自己小时候爬上松树去摘松果，脑海中就浮现出家乡后背山那一大片的松树林，就会想到松树的崇高品格，在心里暗下决心，希望自己能和松树一样不惧风雨，成长为具有松树风格的人。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今天，面对陶铸的铜像，我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初中生。
后来参加工作，我对陶铸有了更加深厚的情感，晓得他跟郴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965年3月，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中南局第一书记的陶铸到郴州检查农业生产工作，有感而发“游苏仙岭公园新栽果树林，只见千枝吐艳，景象欣欣。然于三绝碑上，觉秦少游词，感其遭遇之不幸，因益知生于社会主义时之有幸，乃反其意而作一阕，以资读该词作今昔之对比，而更努力于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这是他在《羊城晚报》发表《踏莎行》的自序。这是他第二次登上苏仙岭，前一次上苏仙岭是1960年3月。他的这首词是第一次上山后唱和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之作。
时隔五年，陶铸再次登上苏仙岭，目触之景，心发之情，令人感慨万千，他便将自己创作的那首《踏莎行》正式发表。“翠滴田畴，绿漫溪渡，桃源今在寻常处。英雄便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树。桥跃飞虹，渠飘练素。山川新意无重数。郴江北向莫辞劳，风光载得京华去！”这是一首歌颂社会主义建设、意气风发、催人向上的词，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如今这首词连同宋代秦观的词一起建亭立碑，成为苏仙岭独特一景，传为佳话。苏仙岭公园也有一条无名小溪，其水同浯溪一样向北汇于湘江，奔流入海。
更巧的是陶铸夫人曾志也是郴州人，她同吴仲廉、彭儒，被人称为井冈女杰“三姐妹”。这样一来，陶铸成了地地道道的郴州女婿，按当地习俗，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都应叫他一声“姑爷爷”。我们这位“姑爷爷”真的像松树一样，不管环境怎样恶劣，都能顽强地工作，刚直不阿，耿耿丹心，永不被困难吓倒。陶铸在狱中曾写下《赠曾志》这首诗。诗作最后一句被人广为传诵：“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心底无私，所以无所畏惧；人民至上，所以勇于担当；胸怀天下，所以气节如松。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以诗赠别自己的爱人，乃真丈夫也！这哪是一首诗，分明是一个痛苦而坚强的心灵的跳动，他的动力源就是一个大丈夫纯洁的情感和一位革命者坚定的信念！
陶铸和他的战友们怀着一个共同的理想，为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共图中华强盛，这是数千年来炎黄子孙奉行的人间大道。
漫步浯溪公园，从陶铸铜像前走过，便来到陶铸纪念馆，出馆北行为浯溪露天摩崖，其诗文书法，博大精深，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这485块石刻中，尤以元结创作、颜真卿书写的《大唐中兴颂》为皇冠上的文化明珠，因文奇、字奇、石奇，视为“摩崖三绝”。明初解缙在《镜石》一诗中对此评价甚高：“水洗浯溪镜石台，渔舟花草映江开。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去来。”
以史为镜，复兴大业，山高日升。故乡这片热土，一直是陶铸心中的圣殿，在蒙冤的岁月里，他曾满怀深情写下“东风吹暖潇湘，闻道浯溪水亦香”的诗句。上善若水，故乡的水是多么香甜啊。即将离开浯溪公园，我伫立在铜像前再谒陶铸，放眼周遭的松树，默想飘过的松风，我思索着孔子说过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