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
进入腊月,母亲就开始忙碌。她默默地筹划着,一切是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腊月的第一大事是除尘。这有实际和实用的意义,更有文化象征的意义。堆积了一年的杂物清理过后,就开始大扫除。母亲买来青青翠翠的细竹枝,按照习俗用大红纸捆绑竹子的根端,扎成一把大扫帚。她用布巾罩住她美丽的发髻,把楼檐屋角的灰尘来了个彻底大清扫。
除尘而后,开始擦地板。在迎春的所有活动中,擦地板的活最重。当年福州城乡的房舍,基本都是木结构。记忆中做这些事时,母亲是非常的劳累,却是非常的美丽。接下来就是给所有的铜器除垢。
年前的卫生工作结束了,此时满屋生辉,大家都喜乐。母亲没有停歇,她开始有条不紊地,也是不紧不慢地购办年货。福州当年的习惯,过年的吃食基本都是自家做:年糕(一种香叶蒸的红糖年糕)、“肉丸”(一种芋头丝加肥肉丁和香料蒸的甜年糕)、“斋”(一种糯米制作的、带馅加清香竹叶蒸制的米粿)。一切原料都是现采购。原料买来了,全靠手工浸泡、磨浆、揉、搓、捏、包裹,而后上笼屉蒸。从备料到成品,期间工序复杂,尽管也是忙成一团,却也是欢欢喜喜的。这时节,当灶屋升腾起蒸腾的热气,我们已经欣喜地觉察到节日是临近了。
这些艰苦的却也是快乐的劳作,还不包括那些腌的、卤的、糟的、炸的、煮的,各种门类,分门别类制作。每一件事,都有它的要求,也都不简单。这一切,都要在腊月的中旬完成。过年是享受,不做事的,母亲要赶在年节到来之前,将一切都准备好。
腊月二十四是民间说的“小年”,灶公的生日,俗称“祭灶”。祭灶是年节的序曲。在我们家,祭灶的第一步是重新布置、修整灶公的神龛。用了一年的神龛,有些陈旧了,每年祭灶前都要裱褙一新。祭灶日我们按规矩烧香、上供、叩拜。跪拜以后就有盼了一年的快乐:吃上供的灶糖、灶饼以及种类繁多的干鲜果。
小年过后,母亲酝酿着除夕的冲刺,这是腊月的最后一场“战役”。年夜饭是一年所有节庆餐聚中最盛大、最隆重,也最“奢华”的,因为这是一年中全家人最珍惜的大团圆的宴集。为了筹划并推出这顿年夜饭,母亲依然独当一面,沉稳地、有条不紊地进行这场冲刺。从备料到制作,母亲依然美丽地活跃在香气四溢的灶间,变戏法似的从“魔箱”里变出了一桌丰盛的团圆饭。
正式宴会之前是敬奉神明和祖先。红烛烧起,香烟点起,挂鞭响起。跪拜过后,供桌前点燃了井字形搭起的干柴,我们点燃那干柴,熊熊烈火中,孩子们使劲地往火堆里撒盐!盐粒遇火,烈焰爆出清脆的噼啪声。据说是为了驱邪,我们更理解为欢乐地迎春!
这一场酒席,更像是闽菜精华的荟萃:红糟鲢鱼、糖醋排骨、槟榔芋烧番鸭、炒粉干、芋泥、什锦火锅,最后是一道象征吉祥的太平宴。(福州方言称鸭蛋为“太平”,“宴”是燕皮包制的肉燕的谐音,这是一道汤菜,主料是整只的鸭蛋、肉燕外加粉丝、白菜等。)平日里省吃俭用——有时甚至陷于难以为继的困境的家庭,在年节到来的时候,一下子却变得这样的“奢侈”!当年年幼的我,嬉玩中也曾有对于家境的隐忧,但这一切都被母亲的“魔法”化解了。那一定是指挥若定的母亲平日节俭中的积攒。
除夕的夜晚全家都是盛装出席,母亲也不例外,此时她虽人已中年,却是一副成熟的青春气象:一袭素净的旗袍,戴上耳环,发髻插上鲜花,头发依然乌黑而光可鉴人。只有此时,她才呼唤众人端菜上桌,招呼众人给父亲敬酒。她坐定她的座位,静静地分享着全家的欢乐。
(本文节选自谢冕所著《觅食记》,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