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再林
每年春节临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我们家也不例外,每到年关,母亲总会领着我们兄弟几个大扫除、杀鸡宰鸭,烹茗煮鱼,忙个不停。而此时父亲往往端坐一旁,翻书看报,西写东抄,我们知道,父亲肯定又是在构思这一年的春联了。
父亲小的时候读过私塾,练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父亲告诉我们,他的字学自清代书法家何绍基,写出来总是碗口般大小,单个看去,似乎有些歪歪扭扭,但挂起来整体看去,却又觉苍劲老辣,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韵味。父亲常喜舞文弄墨,而写春联则是他每年必备和拿手的节目。父亲写春联,不喜说那些空泛的俗话、套话,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之类。父亲常说,春联要把全家一年最重要、最值得铭记的事情写进去,既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又是对未来一年的希望和期许。而我们兄弟几个,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读着父亲的春联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为人夫、为人父了……
无情最是岁月匆。我已记不清第一次看父亲写春联是在哪一年了,也记不起父亲每年写的春联都是些什么内容了,不过,也有一些春联让我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怀。
1987年,大哥考上了大学,那时候考大学很不容易,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家都很高兴,连一些平素很少往来的亲戚朋友也纷纷前来道贺。父亲当然也是高兴的,但那年他拟的春联却不露声色,没有多少兴奋喜悦的意思:“十年寒窗酸甜辣苦 两间小屋春夏秋冬”。乍看上去,这副对联还带有几分落魄文人特有的牢骚情绪,但其实,它概括和浓缩了大哥读书求学的艰辛和不易,也是对我和小哥的一种勉励和鞭策,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
后来小哥和我也相继考上了大学,由于兄弟几个都要上学,母亲常常为我们的学费、生活费而发愁。但父亲却并不计较这些,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三个儿子都能考上大学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记得我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拟的春联是:“青年有为家庭幸,国运无虞我辈福。”父亲出生于战乱时代,年轻时历经各种坎坷磨难,中年以后生活才逐渐好转起来。此联将国运与家运紧密绾合在一起,是父亲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我在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父亲常以此为由,让我来写春联,但我实在不擅长此道,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2015年,父亲八十大寿,又跟我说起写春联的事情。我想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于是开始冥思苦想、搜索枯肠,但竟数日而不能成联。后来我给学生讲课,讲到白居易晚年在洛阳伊水之滨的香山寺组织“九老会”的典故,突然灵感迸发,拟得一联:“喜开八秩,乐入香山会社;欢度晚年,笑吟潇水之滨”。父亲看了,说此联用典贴切,又契合他的生活实际,字里行间洋溢着寿联特有的喜庆气氛,觉得很满意,还特意嘉许了我一番。
2017年,我到国外访学,没有回家过春节,父亲不会用微信,特地打来越洋电话告诉我,他今年拟的春联是“远渡重洋看世界,饱读诗书论古今”。我知道,这副春联是为我而拟的,其中饱含着父亲对儿子的那份特殊的关爱和期许。但惭愧得很,我虽说是“远渡重洋”了,但还远远说不上“饱读诗书”,更遑论肆意“谈古论今”了。
2018年,我结束访学回国。由于在国外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我瘦了很多,个中辛酸苦楚不便对父亲说起。而父亲不明就里,在他眼里,我反而显得更加年轻、更有精神了。于是,那年春节,他兴致勃勃地挥笔写了这样一副春联“万里归来颜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此联乃集宋代大文豪苏轼《定风波》词中的两句而成,而“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句,又是苏轼化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句而成。外人或许不知,我的学术生涯,正是从研究白居易和苏轼起步的——父亲真可谓用心良苦,这副春联寓涵着他多少殷切的期望啊!
今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我不能回家过春节了。春节的脚步已经临近,我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老父写春联的情景:他先是慢慢地裁好红纸,准备好笔墨,然后略带颤巍地走到书桌旁,佝偻着腰身,略微有些颤抖地书写着对过去一年的总结和回忆,寄寓着对未来一年的美好期盼,为我们全家献上一份特殊的“年夜饭”和别样的“精神大餐”……这份“精神大餐”陪伴我走过了童年、少年、青年时期,而如今,我已是人到中年了,多么希望父亲还能一年又一年地为我们写春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