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跃兵 戴勤
隆冬时节,暖阳下的湘江漫江碧透,祁阳浯溪碑林的苍翠古木、绝壁奇峰倒映水中,浑然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卷。
祁阳市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工作人员周建辉、杨铁军等,迎着朝露,走进苍崖石壁间,细心地用工具清理石刻旁的青苔、杂草,清洗其间的污渍,观察、拍照、记录变化,留存资料。
1200多年来,元结、颜真卿、米芾、黄庭坚、何绍基等,在浯溪的奇山异水间作诗题字,铭刻石上,留下一片千年不绝的摩崖石刻。
1981年至今,众多“浯溪人”与朝露为伴,与晚霞为伍,40年如一日接力守护这一方国宝,让浯溪碑林大放光彩,闻名遐迩。
千年浯溪,历代先贤纷至沓来
浯溪碑林的发轫者是谁?
祁阳市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解说组组长桂胜利介绍,元结、颜真卿在此留下了巍巍壮观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引来诸多历史名人莅临浯溪、爱上浯溪。如今,面向湘江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历经风雨,依旧字迹清晰,因文奇、字奇、石奇,而被世人称为“三绝碑”。
1200多年前的公元766年3月。元结乘舟逆江而上,赴任道州刺史,途经祁阳。他见江岸风光秀美,便泊舟上岸,在此流连忘返。一日,元结看见一条小溪从奇峰间淌出,流入湘江,甚是喜爱,遂命名为“浯溪”,还挥毫写下《浯溪铭》,表示自己“爱其(浯溪)胜异,遂家溪畔。”
打算任期结束后在此安家。
公元767年4月,元结调往容州刺史前,便把家小安置在自己命名的浯溪。一年后,其母亲去世,元结回浯溪料理后事。
771年,在浯溪为母守孝的元结,派人远赴临川邀请好友颜真卿来浯溪小住。两人在此纵情山水,仿佛忘却了时间。
元结还拿出10年前镇守九江抗击史思明叛军时写的《大唐中兴颂》,并增补两句:“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颜真卿见到好友的作品,心潮澎湃,当即挥毫写成楷体作品,并请人将其镌刻在浯溪的峭壁上。自此,《大唐中兴颂》与山水为伍,伴日出日落,成为传世佳作。
桂胜利介绍,此篇颂文一共332字,前“序”舍弃骈文,而采用散文的形式撰写;后“颂”系韵文,内容和形式大胆出新,文字并不追求平仄相错,也不讲究对仗、不饰辞藻,不用典故,通畅易晓。
颜真卿书写此碑的体例虽为楷书,却用了篆隶的笔法,横竖遒劲雄壮,力透纸背,洋溢着刚毅之气。特别是字形求变,仅“国”字就出现4种写法,还自创11个简体字。碑文还一反从右至左的常规写法,为从左至右,表达碑文“明颂暗讥”之意。此为颜真卿晚年成熟之作,达到了颜体字的艺术高峰,被历代书法名家誉为“鲁公遗墨此第一”“书法规矩准绳之大成”。
元结、颜真卿“发帖”,米芾、黄庭坚、秦观、李清照、解缙、徐霞客、何绍基、吴大澂……数百年间,250多名文人雅士,纷纷来到浯溪题诗写字,铭刻石上,成就了我国首屈一指的摩崖石刻碑林。
接力守护,浯溪碑林光彩照人
如今的浯溪碑林,曲径通幽,花草树木布局井然,新建的楼阁默默守护着《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这一瑰宝。
1981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之地,石刻瑰宝被杂草、泥沙、青苔掩盖。居住在附近的村民,每天来这里放牛、打柴,保护浯溪摩崖石刻迫在眉睫。
1981年1月,当地决定由县文化馆46岁的杨仕衡牵头,与会计曹建国、出纳邹建国一道,以浯溪碑林为核心,筹建浯溪文物管理所,保护这些宝贝。得知消息,杨仕衡不假思索地表态:“把余生之力奉献给浯溪!”
据新中国成立前的《祁阳县志》记载,浯溪碑林存有历代摩崖石刻280方。这些石刻在哪里?都是什么样子?杨仕衡等决定盘一盘“家底”。他们克服重重困难,一块块寻找,一块块清理、登记。虽多次擦破皮肉,跌伤手脚,都无怨无悔。每当找到一块石碑,如获至宝,欢喜若狂。他们还利用晴天,趁着早晚斜射的阳光,或者在雨天趁碑上的雨水反光辨认碑文,整理资料。
1984年6月,他们决定攀上江边30米高的悬崖峭壁探碑。用竹木和钢管搭脚手架耗费大,又找不到30米高的梯子。杨仕衡干脆把一根长绳系在腰间,让伙伴们在悬崖上方拉住长绳往下放……
杨仕衡瘦小的身躯在空中飘荡,人们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但杨仕衡毫不惧怕,他斩断岩壁上的荆棘,小心翼翼地用竹铲清除苔藓,耐心地用棕刷清理石刻上的杂质。
经过一周努力,单个字直径达2.3米的“圣寿万年”4个大字以及一旁落款的小字“明嘉靖卅七年戊午”等,露出真容。
经过杨仕衡等人的多年努力,找到并清理浯溪摩崖石刻505方,比老县志记载的石刻多225方。他们对其一一编号、入册、建卡、拓片,还绘制出长13米、宽0.4米的《浯溪摩崖石刻分布总图》。
通过申报、专家评审,1988年1月,国务院公布浯溪摩崖石刻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也是全国最早的文保单位之一。
石刻保护,如何防止风化是重点。当时,没有成熟的防止石刻风化的技术和材料,杨仕衡等人就尝试用钢筋、水泥或石片,在石刻上方加建防水檐防止雨水侵蚀。这一保护方法,后来受到国家文物局专家肯定,向全国推广。
他们还尝试稀释工业用的无色透明醇酸清漆,或用丙酮稀释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后,刷在石刻表面进行防风化处理,效果显著。
此后,“浯溪人”以杨仕衡等人为榜样,接力呵护浯溪摩崖石刻。
2017年7月2日,那是一个令浯溪人记忆深刻的日子。那一天特大洪水袭击浯溪碑林。当天,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的全体工作人员,无论在休假的、还是生病的,都冒雨赶来,用生命和心血守护这方宝贝。
风雨中,大家扛着沙袋、木板,沿着弯曲的游道奔向江边。有的建挡水墙,有的用身体当第一道防线……
接下来几天,大家寸步不离守在江边,随时应对洪水袭击。洪峰过后,大家忙着清洗洪水裹挟而来的泥沙。
桂胜利1990年退伍后,来到浯溪碑林担任讲解员。他向老同志请教,在林间、江边一遍遍练习讲解词,硬是把一口祁阳腔改成了标准的普通话,先后为多位国内外来宾讲解。
今年62岁的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退休干部周三好,牵头成立浯溪文化研究院,正在着手出版相关著作。
杨仕衡的儿子杨铁军子承父业,33年间协助完成了一系列石刻的保护工作……
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办公室主任周建辉告诉记者,管理处大部分工作人员在这里参加工作,直至退休,把爱奉献给了这片土地。
解读碑林,千年文脉引人倾慕
桂胜利告诉记者,解读和宣传浯溪碑林,也是对其最好的保护。
杨仕衡等人经过多年研究,发现浯溪碑林摩崖石刻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书法宝库、文学殿堂、历史档案馆。
浯溪现存摩崖石刻505方,其中唐代17方,宋代116方、元代5方、明代84方、清代92方、民国9方等。最高的石刻在30米的悬崖峭壁上,字径2.3米;最低的在溪畔崖脚,字径仅1厘米。
浯溪碑林摩崖石刻的书体,篆、隶、楷、行、草诸体皆全,其中,有篆书18方、隶书12方、楷书274方、行书185方、草书7方、异体6方、符篆1方,还有2方国画。作者均为唐代以来的历代书法名家,其中,颜真卿是“颜体”创始人,李谅、韦瓘擅长写“二王体”,皇甫湜在这里留下“褚体”,还有季康的“玉箸篆”、袁滋的“钟鼎篆”、瞿令问的“悬针篆”等。“黄体”创始人黄庭坚、“米体”创始人米芾、写“二王体”的秦少游、写“欧体”的易祓、写“魏碑体”的邹浩、写“八分体”的沈绅等,以及董其昌、何绍基等,都在浯溪留下不朽的书法真迹。
浯溪碑林石刻,文体有颂、铭、赋、记、诗、词、联语等。不少作者如雷贯耳,如唐代有“开中唐面目”的“五言长城”刘长卿,古文运动家皇甫湜;宋代有“江西诗派”之首领黄庭坚,“豪放派”词人张孝祥,“婉约派” 词人秦少游、李清照,“田园诗派” 范成大、杨万里,理学家张栻、吴儆;元代、明代有杨维祯、顾炎武等;清代有王士祯、袁枚等。
浯溪碑林是当之无愧的历史资料档案馆。清代,5位越南大使在这里留下5方诗刻,如“地毓浯溪秀,山开镜石名。莫教尘藓污,留照往来情”,见证了中越之间的友好情谊,是极其重要的历史资料。
如今,浯溪碑林成为人们研究历史、学习书法的重要阵地,并且不断走向世界。
最早来到浯溪碑林的国外人士是日本友人。1986年9月8日,日本第七次汉诗爱好家访华团一行28人,来访浯溪。他们沉醉在浯溪碑林浓厚的文化氛围里,久久不舍离去。访华团领队、日本樱美林大学文学部部长、日本汉文教育学会会长石川忠久,还即兴题诗一首:“倚山缘水景观分,浯溪奇胜绝群伦。东瀛游子始来此,远慕高风元使君。”
日本第七次汉诗爱好家访华团回国不久,团员山田彡子特地给杨仕衡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中,在日本樱美林大学的一间教室里,黑板上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石川忠久教授一手拿着《浯溪导游》小册子,一手指着地图上浯溪的位置,和学生交流。
2000年9月2日,法国丝绸之路汽车旅游团共28人,慕名来到浯溪。桂胜利回忆,这些客人虽然文化背景不同,但他们对摩崖石刻异常崇敬,争先通过翻译问这问那,还纷纷在碑林留影。
近些年,国内一批又一批的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慕名而来,如饥似渴领略学习先贤的书法技巧、创作风格。
保护碑林,只争朝夕延长“生命”
浯溪无言,年年岁岁,花开花落,石刻隽永,其文化魅力光芒四射。
若干年后,浯溪碑林还会像今天这样展现在人们面前吗?这令不少有识之士担心和牵挂。有专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浯溪碑林摩崖石刻总有一天会走向消亡。人们所采取的保护措施,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是尽力在延缓石刻消亡的时间。
曾有人提出,对字迹模糊的摩崖石刻,可按原来字体的痕迹,往石头深处镌刻,这样,字体就会变得清晰,还能长久保存。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也是没有意义的,是在毁坏文物。
目前浯溪碑林尽管得到了有效保护,却仍面临诸多困难。碑林地处石灰岩地貌,这是一种容易自然风化、易受风雨侵蚀的岩石。
特别是南方雨季长、雨量大,加之浯溪碑林地处湘江之滨,一些地势低处的摩崖石刻不时被洪水淹没,毁坏严重。碑林里原有的《大宋中兴颂》《大明中兴颂》摩崖石刻,就因为经常被湘江涨水浸没等原因,已经字迹难辨。
另外,早些年,在距离浯溪碑林800多米的湘江上游位置,建有一处水电站。水电站需要在汛期泄洪,洪水的冲击对浯溪碑林内的石刻、树木、泥土、游道、地砖等都有影响。2017年7月,祁阳遭受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洪水浸没了《大唐中兴颂》石刻。如何解决“洪水对碑林的影响”是一个大难题。
有专家建议开启浯溪碑林系统化保护,对每一块石刻分别制定和落实有针对的保护措施。同时,启动浯溪碑林数字化保护工程,通过高科技手段,留下每一方石刻的坐标、图像等资料,让后人能通过这些资料看到祖先遗留的文化瑰宝,或按照资料的指引在原地复原。但浯溪碑林风景名胜区管理处没有这方面的专业技术人才。
浯溪碑林的505方摩崖石刻均刻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如今,欣逢盛世,不少人建议开辟新的摩崖石刻区,记录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民族人民努力拼搏,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艰辛历程,实现“石刻记史”,使浯溪碑林接续发展,“延续生命”。
还有人建议,祁阳市的祁剧、祁阳小调等都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能建成一个集“浯溪碑林+祁剧+祁阳小调”等于一体的“文化大观园”,向人们奉献一顿丰盛的文化盛宴,或将更有利于推动当地文化旅游的繁荣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