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云
翻过幕阜山脉北麓的天子山,抬眼见到一条明亮清洌的河,当地人称之清水河。
老辈人说,山主人丁,水主财帛。母亲不懂这些话的玄妙和奥秘,在她看来,能喝上一口好水就算福分,日子便有了味道。
母亲出生在湘北一个叫黄泥塘的村庄。村东头有口半亩见方的池塘,上下几个屋场人畜饮用水,主要靠它。
池塘四周长满杂草,青苔飘在水中,泛出绿光。下雨天,泥沙从高坡冲进塘里,浑黄污浊。
母亲说,池塘里的水涩口,很难下咽,喝下去容易闹病。方圆几里地的水,都是这个样子。村里人常年喝这种水,长寿的不多。
春暖花开的日子,漫山遍野的桃林红了。悠扬的唢呐声掠过河面,一位俏丽的姑娘,走出小花轿。脚下河水清泠,卷起雪白的浪花。姑娘一眼就喜欢上这条河,捧起河水就喝,喜不自禁道,好甜哟,这是山里流来的神仙水吧?
这位新娘子,后来成了我的母亲。她喜滋滋地告诉娘家人,自打嫁到岳阳云溪张家那天开始,她就嫁给了清水河。
母亲生下四男两女。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母亲教我们从小练水性,河里盛产青鲢、红鲤、鲫鱼、翘白、螃蟹和虾子,还有莲蓬、菱角。有了河,她的娃娃保准饿不了。
清水河流经几个自然村落,河两岸出过一些有学问的人。我和二哥,是恢复高考后,鲤鱼跳龙门的代表。放榜后,母亲杀鸡宰鸭,搬出自己酿制的谷酒,招呼左邻右舍一起乐呵。那天母亲端着酒碗挨桌敬,微带醉意地笑道,我家伢崽能有出息,搭帮沾了清水河的灵气。
离开家乡头天晚上,我们母子俩来到清水河边。月光如水,落在河里。母亲捧起河水,替我洗了把脸。
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干重活一点都不输男人。当年,她同父亲顶风冒雪,步行十多里,来到天子山,同几千上万劳力开山劈岭,筑土垒坝,建成碧水长空一色的一方天池。
母亲和工友们顺流而下,疏浚河床渠沟。那个时候,施工条件极其艰苦,以人拉肩扛为主。开山靠炸药,难免发生意外。有几位工友遭遇不幸,被垮塌的泥石掩埋了。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母亲就会泪流满面。
奔腾不息的河水,冲走了时间,流走了母亲的青春年华。
长年累月劳顿,母亲落下了病根。天凉时日,她一口不停地咳,身体抽成一团,多少回差点背过气去。我们决定把老人接到城里安家养病。
母亲离开老家那天,天上飘着细密的雨丝,雨水顺着屋檐朝下滴落,一刻不停敲打门前的麻石板。母亲茫然看着雨点,一句话不说。小车跑了一程,母亲抬起手,朝南边方向指了指。
停住车,我扶她来到清水河边。雨水飘飘洒洒,在河面溅出数不清的小圆圈,一阵疾风不期而至,吹皱了水面,吹乱了母亲的花白头发。她捋捋跑到额头前面的发丝,长叹一口道:“走吧!”
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话语明显少了。我清楚母亲心思,只要空下来,就陪她聊天。母亲笑了,津津有味地聊老家那些人和事。提起河里那些趣事,满屋回荡着母亲欢快的笑声。
母亲的心一刻不曾离开那条河,她隔三差五打听老家那边的情况。一段时间,沿岸过度开发,造成河道淤塞,水患成灾。一天,我下班回家,母亲走过来,满脸忧郁地说,造孽呀,有人在河边养鳗鱼,腐臭生蛆的死鱼扔进河里。河水变了味,大伙不敢下河捞鱼洗菜淘米了。
一个周末,堂兄夫妻俩来到我家,给母亲说了一桩事。一位老板,又将鳗鱼场租下来,大规模养殖生猪,排泄物直接流入清水河。污水横流、蚊虫肆虐、臭气熏天,两岸住户不敢开门开窗,有的干脆搬离祖居之地。
母亲气得浑身颤抖,嚷着要回老家,坐到那个昧良心的老板家里。那家伙一日不把河里清干净,她就坐死在那儿。我慌忙拦住母亲,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住。
不久,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把母亲击倒了。她带着遗憾,走完了76岁的人生。老家人自发在村口,以当地最隆重的礼仪,迎接老人回到清水河畔。
这些年过去了,清水河沿岸发生了巨大变化。拓宽河道、修整河床,河岸杨柳郁郁葱葱,河水清澈见底,复还了美丽富饶的面貌。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来到了清水河边。河水碧波荡漾,微风穿过低垂的柳枝,仿佛母亲柔软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我暗想,家乡这些变化,母亲定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