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卓萌
通讯员 刘杰 覃优胜
坐落在澧县甘溪滩镇甘溪村的溪上美术馆,又被称为“雷家大院”。雷鸣、雷亮两兄弟以及雷亮的妻子、湖北姑娘秦香,辞别京城的事业,回到老家,13年来陆续修成10多栋传统建筑,收藏民俗文化藏品5000余件,守护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
物在溪上,大口呼吸、野蛮生长
深秋时节,记者走进溪上美术馆,震撼和亲切两种情绪交织。中式园林依山而建,高低成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气势非凡;傩面具、民俗画、造像等馆藏,张力十足,摄人心魄。溪上的美,美得真实,美得没有距离感。
“这些房子不是简单的仿古。”美术馆负责人秦香介绍,院里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轩榭十几座,都遵循传统的营造法式建设。使用的材料,大多取自一些残损的老建筑。
馆门前的一对抱鼓石,是明代遗珍;侧旁的“泰山石敢当”立碑,有着几百年历史;随意推开的一扇雕花窗,比爷爷的爷爷年纪还要大。
建这样一所特别的美术馆,最初是雷鸣的主意。
雷鸣从小对收集老物件感兴趣。1998年,他考入常德师范学院(今湖南文理学院)美术专业,后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美院进修。期间,他和弟弟雷亮一起创办古玩工作室,四处收集古物。藏品日渐丰盈,仓储空间捉襟见肘。
2008年,雷鸣在老家祖屋西侧建起两层高的桐荫阁,将藏品运回老家存放。后来又陆续建起几处存放空间,成为溪上美术馆的雏形。“每一件历经沧桑的老物件,都是先人智慧的结晶,要让它们在溪上安身。”雷鸣说。
经雷鸣动员,雷亮、秦香夫妻也告别大城市,回乡一起建设这座乡村美术馆。在这个小团队中,雷鸣是总设计师,掌握大方向,经常外出网罗收集老物件,秦香主管日常工作,雷亮负责后勤和资金筹措。
建造院子时,雷鸣匠心独运,将别处零零散散收集来的、花色尺寸各异的建筑构件,重新组合搭配,嵌入建筑。陶坛、竹编等器物也如寻常日用品般摆放使用,还原到日常生活中。这里没有冰冷的玻璃展柜,人与物就像老朋友,有着心灵牵绊。
溪上没有无用之物。一砖一石,各得其所。石狮子缺了一边耳朵,拿木头给他雕只“义耳”;猫儿打碎了瓷器,碎片嵌到地上,成就一道小景;废瓦片也拿来铺地,不能遮风挡雨,却能垫脚隔泥……
整个院落,都在大口呼吸、野蛮生长。房子在生长——从老屋开始,向西、向东、向北、向南扩张;物件在生长——坛坛罐罐里长出荷叶,老石磨染上新豆子的气息;人也在生长——老屋炊烟不绝,娃儿们在堂前檐下嬉笑打闹,猫狗伸着懒腰……
“当初我们只是想在老家给父母建一个养老的地方,后来‘她’的生长速度远超预期,不知不觉间就修了一个‘村子’。”站在阁楼上,看着周边的建筑,秦香打趣道。
人在溪上,与时间流逝对抗
300多个傩戏面具,是溪上美术馆最珍贵的收藏。
“傩有着非常神秘的魅力。”聊起傩,秦香滔滔不绝,“傩戏是‘中国戏曲的活化石’,它从原始社会开始,一直活跃到现在的民间,延续几千年。先民借它驱邪避灾、与‘神’沟通,北宋时演化为民间戏剧的一种。”
傩文化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作为世界稻作文化起源地的澧阳平原,与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香说,沅澧一带如今还保留着傩文化印记,前不久她还到附近请了一场傩戏。
除了傩面具、造像这些已经“凝固”的实体收藏,在溪上,访客还能见到“活着的”“流动的”民俗文化活动。
一处僻静的匠房内,5位老师傅围桌而坐,扎竹架、贴糊、剪纸、彩绘,各自忙着手头的事。一旁的纸扎骑虎人已基本成型,色彩艳丽,栩栩如生。听老师傅介绍,这是在为美术馆11月中旬的纸扎艺术节作准备。
湘西北一带,纸扎多见于丧葬仪式。纸扎艺人们以竹篾为骨、彩纸作皮,扎制人物、建筑、器皿祭祀亡灵。老百姓认为其晦气,难登大雅之堂。雷家兄弟却清楚,这是传承了千百年的民间文化珍宝。
现在溪上干活的这几位师傅,原是给人家丧事做纸扎的。这个夏天,秦香和雷亮一一登门拜访,将他们请了出来。
匠人们来到溪上的那天,秦香叮嘱他们:“老先生,我知道现在干活儿基本都是做‘速成品’。这一次,希望你们用最传统、最讲究的工艺,使出师傅教的拿手绝活来。我要为你们做一次记录和展示。等到咱们百年之后,后人也能通过影像感受到,这方水土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这样的活动,在溪上司空见惯。民俗音乐会、艺术探讨会、土地戏、皮影戏,轮番上演。“我们在与时间赛跑。”秦香说,老手艺人快速老去,传统技艺日渐式微,雷家兄弟想要抓住它们最后的光芒,以此对抗时间的流逝。
“文化延续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秦香说,从乡村走进城市,又回到乡村,雷家兄弟对故土有着深厚的感情。“现在我们谈乡村振兴,呼吁乡贤能人建设故乡。可缺少情感的联结,大家怎么愿意返乡呢?”在秦香眼里,传统文化中的地缘血缘关系、宗族文化,是家国情怀的基石。溪上能做的,就是通过保留乡村特色、传播传统文化,唤醒人们对故土的眷念,给予他们强大的心灵力量,回归生养自己的地方。
路在溪上,纵有千难,步履不息
记者在园中偶遇长沙来的访客韩欣言。韩欣言对溪上赞不绝口:“我的书法老师曹隽平推荐这里好多次了。溪上太美了,每一个角落都让我体会到主人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用心,真是不虚此行!”
光鲜背后,溪上的主人也面临许多困惑与无奈。
第一大现实问题是资金紧张。古器物从收集到存储或利用,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2016年,雷亮、秦香变卖北京的房子,带着女儿回甘溪滩打理美术馆。秦香的父母气得3年没理她——人大的硕士,放着北京的公务员不做,跑回穷乡僻壤,做父母的一时半会无法理解。
到现在,整个美术馆包括购置藏品和场地建设,已经投入资金8000多万元。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光是匠人们的工资,每天就要将近1万元。靠一点门票难以为继,雷家兄弟不得不出卖部分古董来维持。
为了增加营收,雷亮和秦香在院子里开了民宿和餐厅,在朋友圈卖起农产品,开设研学、写生项目。县里投资200多万元硬化镇上通往美术馆的道路。访客渐渐多了,又出现新问题:接待能力不足,住宿、餐饮、停车场等配套设施跟不上。在他们的构想中,未来要以溪上美术馆为中心,在周边形成“农文旅”大气候,把周边的村民带动起来,形成乡村振兴的示范效应。开民宿、卖农产品,这些事让农户去做,既带动村民增收,又给自己留出更多时间空间专注于文化研究。
“器物收集只是最基本的一步,后续还有大量归纳挖掘的工作要做。”秦香说,就拿傩来说,傩面具原是配有唱本的,每个面具都有对应的角色。秦香和雷亮计划在年底前做完资料整理,为每个面具制作简介。由于年代久远,不少唱本已佚失,追根溯源工程浩大。现在,夫妻俩恨不得一个人当成十个人用。
藏品保护方式,也让秦香纠结。“利用式保护”不可避免造成磨损,“以我们的条件,无法像专业博物馆一样给予藏品最完美的保护。但如果因此不去收集,许多老物件或许早就被丢弃,或是流落海外。”更何况,古物融于日常生活,正是溪上独特魅力所在。倘若有一天将藏品束之高阁,溪上的烟火气和生命力也就不复存在。
有路行路,无路开荒。这些年,雷家人一直在遇到困难和解决困难的循环中度过。建筑、藏品越来越丰富,一家人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也越来越强烈。“到如今,溪上已经不是我们的私有物,它属于所有人。身处这个繁荣伟大的时代,我们能为国家、社会做一些贡献,是很幸运的。”秦香说。
名家大师、少年学子、乡野村夫,纷纷慕名而来。法国历史学家范华(Patrice Fava)说:“雷家大院不是明清的,它是21世纪的,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延续性。”中央美院的曹力教授赞其为“梦园”。村里老人起初嫌雷家大院修得“又老又丑”,现在也学着其风格打理自家庭院。访客们的肯定与赞赏像一道光,让雷鸣、雷亮、秦香愈发坚定信念:“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溪上一定会走向世界,让全世界发现中国乡村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