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云
家里有一把上了年纪的蒲扇,简单而朴拙。据说,蒲扇是外婆留下来的,外婆端午看龙船,这把蒲扇从不离身。蒲扇现在被母亲束之高阁,不轻易拿出来,说是留点念想。
外婆的蒲扇是自己盘的, 做蒲扇的棕叶是外公爬树剥下来的。外婆白如银丝的头发,包在黑色帕巾里,穿浅灰斜襟衫,黑胶底布鞋,坐在屋门口的竹凳子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两只粗糙的手,在棕叶子之间不停地穿梭。我们乡下把编织扇子也叫盘扇子,盘扇子有几个步骤,盘扇子心,镶边,收边,缠扇子把。扇子成型后,外婆用碎布条把四周缠上,然后一针一线密密缝好,蒲扇就结实耐用了。
初夏的夜色里,蒲扇摇起来,摇来清凉的风,也摇来乡下日子的素简。外婆外公在那些看似普通而粗糙的日子里,过得快乐而知足。他们祖辈都在沅陵深溪口,在沅水的风浪里,顺顺当当地活了一辈子。每年端午,划龙船时节,龙船花一节一节长高,木槿也开得正灿烂。外婆他们从乡里坐船赶来县城,赶最早的船,带了包袱,小木凳,摇着蒲扇,占据沿河边极好的看船位置,看着一条条龙船从南岸冲向北岸,特别是看到自己乡里的船举桡冲岸时,外公自是兴奋不已,浑身都是劲。
小时候,摇着蒲扇的外婆也带我看过好几次龙船,每次看时,沸腾的沅水河上,汹涌澎湃的是满江的呐喊与锣鼓,追逐与缤纷,勇敢与剽悍。那种力的爆发与较量,碰撞与搏击,让两岸数观众浑身都是苞谷子劲,确确是“火之血,酒之气,山之骨,水之魂,五月辰河看龙腾,方识沅陵人”。
家乡的龙舟,在“三垴九洞十八滩”的沅水河上翻腾了几千年,早已形成偷料、关头、清桡、赏红、抢红、砸船、两大观点、三大流派等厚厚的一部沅水龙船经。人,是船的灵魂,船,是人的生命,天、地、船、人浑然一体。真正是:咬一口辣椒热一身汗,喝一碗烧酒赛一回船,擂一通大鼓壮一次行,摇一杆大旗天地旋……
小时候,半人高的我,每次随着外公外婆看龙船,多看的不是船,而是人。无论是大太阳天或是落雨天,到了约定的时间,扒龙船照常不误。看船的人,哪怕是丢了千般工夫,“宁愿荒废一年田,不愿输掉一年船”,都摇着蒲扇、携了凳子,汗长水流地扇着风,从背篓里拎出几串粽子,津津有味地享用,看到精彩处,再香的粽子也忘了塞进口里。
端午除了龙船,当然还有包粽子、挂艾草的习俗。从山里采来菖蒲与艾草,捆扎在一起,挂在堂屋门口,菖蒲与艾草相依相偎,蒲剑艾旗,浓香四溢,清新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外婆与母亲做的粽子,也称得上一绝。用红枣、花生、苞谷、绿豆、腊肉等掺和在用木碱灰浸染过的糯米中,用箬叶包裹成三角形或小宝塔形,用棕叶线扎紧,十个八个一串,放入锅中蒸熟。刚开锅的粽子,外观青绿,内里嫩黄堆累,清香扑鼻,十分诱人。
遗憾的是,外公走了好多年了,80多岁的外婆也因为一场意外离开了我们。没有了外婆的蒲扇,没有了外公讲的龙船经,再去河边看龙船,已找不到当时味道。
又是一年端午。河岸早没有以前热闹了,扒龙船这样的聚集活动,也因为疫情没有再办起来。有年轻人在炎热的午后,手持彩色电动小风扇,再也不见蒲扇、粽子和老冰棍的踪影。河边有人嬉笑、歌唱,口里唱的哼的,也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些老歌曲。
我漫无目的地走,远远看见河边有一位老人在忙活着。我绕过几只泊岸的小筏子,来到他身边。老人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到来,只是一门心思地用桐油搅和着石灰,将那只心爱的木船一遍遍地打磨,再用油膏细细地涂抹、清缝,他好像补的不只是一艘旧龙船,而是他年轻时的岁月,他用以精雕细琢的整个生活与世界。
老人脸方颈长,平头短须,面色黝黑,几道褶皱横在额头与脸颊,如水岸裂石,眼神并不浑浊,每一次细抹细抠,若有粼粼的水光映射出来。他用肩头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又用一把老旧的蒲扇摇了几摇,似曾相识的蒲扇让河边的我痴了许久。
一些霞光漫上来,老人的背影,在一片金色中拉得好长好长。只见,他端起手边的陶瓷缸,喝了一口茶,之后凝视着眼前的沅水,哼唱起来:“深潭起鱼引浪来,山伯引来祝英台。哥是大船漂四海,妹是小船紧紧挨。油菜开花一片金,桐子开花一片银。金子银子妹不爱,单爱情郎探花人。”歌声中,有隐隐的忧伤在流动,流向未知的远方,或是一些往事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