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它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故居,因为它的主人从没在这里住过,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它一眼。当然,他不会不知道。同治六年二月,富厚堂竣工,督办此事的四弟国潢向他报喜,他闻之“深为骇叹”“忧灼曷已”——富厚堂修建耗费了七千串钱。奢靡乃士宦之恶习,他曾誓不为之。“何颜见人!”这难道是他再未踏足桑梓的隐痛?
“富厚堂”是他的手迹,却非他题写,由后人集字而成。“富”写得最宽,也最别扭和支离,应该是他很不喜欢写的一个字。“厚”中飞出一把匕首,不除妄念无以成宽厚,那一撇蓄足了劲道,挂在门额,足以警示。“堂”缩得紧紧的,像一个正直而谦恭的儒士,在向来宾们鞠躬致意。
平心而论,作为一座“侯府”,富厚堂称得上庄敬而朴素,顶多是低调的奢华。这座占地4万平方米的明清回廊式建筑,一点也不唐突周围的环境,它背后的鳌鱼山和前面的水塘均呈半月形,富厚堂因了这山与水的簇拥,宛如伫立在一轮满月中的广寒宫。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如此宏阔浩大,屋前竖立着巨幅“帅”旗,却丝毫没有官府气、军营气,一张窄窄的门,像张开的欲言又止的嘴,耐人寻味——是的,富厚堂用多得数不清的天井和庭院向天地山川敞开自己,坐北朝南,牵东挽西,却屏蔽了浮华,收敛起声势,蕴蓄着一股绵绵不绝的古雅苍寒之气。
这个院子唯一让主人满意的是藏书楼。藏书最多时达30万卷,为中国最大的私家藏书楼,也是府中最为打眼的建筑群,掩映在东边一片深茂如海、浓阴匝地的山林里。那里,古樟高耸入云,枝叶繁密仅可透风,连雨都漏不下来,裸露的树根像一只紧紧抠住大地的巨掌,让人在宁静中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伟力。
藏书楼有三层。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能上到二楼。书早已不存于此,仍有不少空空如也的木质书架,像一副副“灵魂的骨骼”,饱经沧桑,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重负,但每一个条格、每一块木板,都散发出幽幽暗光,不经意地吞吐着沉郁如铁又轻灵如烟的书卷气。我觉得它们是满的,从来没有空过。
一整部中国文化史囤积在这里,哪怕将它烧成灰烬,那灰烬里也有无数束光,那气息里也有无数个梦,何况这楼宇轩昂依旧,深邃的回廊、曲折的过道、通透的百叶窗,被素蟫灰丝永久占据的角落,随意涉足、观摩,都能感知到文明婴孩般的奇妙心跳和母语越过千年的悠长叹息。
现在,上二楼的阶梯都被封了。这是对的。行旅之人,一旦成为大巴车里的“游客”,多半就闭塞了心智,他们手脚太重、声气太粗、欲望太盛,倘若悉数涌入藏书楼,这个历经百余年的斯文之地如何吃得消!
恰逢周日,好几台大巴运来不少游客,包括我们。游人如流水,从这间房流向那间房,从这个院流到那个院。我先去了藏书楼,待那里人潮汹涌起来,便往后山走。山上也是人声鼎沸,我又下山,摸索到了堂后走廊,那里一根根披着青苔的石柱和因剥落而显得伤痕累累的墙壁,对游客没有吸引力。人之鲜至处,往往能看到时光的真面目,它或许能还原某种现场,哪怕那现场只是近乎梦境的虚幻。
站在曾氏兄弟母亲卧房的后窗下,我悄悄朝里探看。那个读书笨笨的少年,那个毛病很多的青年,便闪入眼帘。慈颜在上,他决定像蛇蜕皮一样让自己涤旧生新,即使科场得意,他也毫不留情地闭关翰林院,埋首苦读,将诚意、恭敬、谨言、静心、有恒作为每天的功课……不觉间,我来到富厚堂东边的思云馆——“思云馆”三字是他亲笔题写,这房子也是他亲自建造的——贴山而立,简陋得仿佛想要缩进山里面去。他还在门上撰写了一副日后不知影响多少人的对联:“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望云思亲,望云亦养心,居丧如同修行。当从这里再度出山的时候,他的胸襟、格局和气度就完全不一样了。
同治三年,九弟国荃攻占东京,“三千里长江上下,无一不挂曾字旗”,曾氏兄弟风头一时无两。国荃意气飞扬,踌躇四顾,不料兄长一面上奏,让国荃辞职返乡,一面裁撤湘军,自剪羽翼。国荃满腹怨诽,一肚牢骚。为了安抚最疼爱的九弟,他在这一时期写了大量的家书,其中一封写道:
“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日进、言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
哦,原来他并不反对建大房子,而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把一座“富厚堂”修筑在自己心里——富以学养,厚以德行——这样,战功赫赫时方能想到倚天照海,穷愁潦倒时亦不会失去流水高山。
那一整天,我在富厚堂喧嚣的人群中看到的都是孤独的事物:平静的老井、干涸的水缸、无人安坐的椅子、落满灰尘的楼梯、仿佛刚刚挽起蚊帐的旧床……它们似乎在心照不宣地等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