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2005年版《鲁迅全集》共收入书信1526封(不含附录所录),现在从其中选录258封编为《鲁迅书信选集》。选录的标准是与他生平事迹有关的,或者表示了他对历史文化和学术方面的重要意见的,纯粹事务性的来往信件没有选录。
我们如果要了解鲁迅各个时期的处境、生活状态,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他当时写的书信。他现存的最早的一封信是1904年在仙台写给友人蒋抑卮的,从其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生活、学习种种情形。
看他1926年从厦门写给许广平的那些信,就知道了他在厦门大学的情况。
看了1927年5月30日给章廷谦的信中说的:“不过事太凑巧,当红鼻(指顾颉刚)到粤之时,正清党发生之际,所以也许有人疑我之滚,和政治有关,实则我之‘鼻来我走’(与鼻不两立,大似梅毒菌,真是倒楣之至)之宣言,远在四月初上也。然而顾傅为攻击我起见,当有说我关于政治而走之宣传,闻香港《工商报》,即曾说我因‘亲共’而逃避云云。”就知道鲁迅因为不愿和顾颉刚共事,早在政治形势突变之前就决定离开中山大学了。
看了1927年10月21日给江绍原信中所附许寿裳来信,就知道大学院设编译处,延请鲁迅为特约著作员是怎么回事。这事当时于鲁迅一家的经济生活是颇有关系的。
1931年初柔石被捕,谣传鲁迅也被捕了,他为此写给李秉中的信中说:“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时亦有意,去此危邦,而眷念旧乡,仍不能绝裾径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亦可哀也。”可以看出他这时悲愤的心情。
1932年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鲁迅住所正在火线中,仓促避难的情形,从他2月29日给李秉中的信中可以知道:“上月二十八之事,出于意外,故事前毫无豫备,突然陷入火线中。中华连年战争,闻枪炮声多矣,但未有切近如此者,至二月六日,由许多友人之助,始脱身至英租界,一无所携,只自身及妇竖共三耳。幸俱顽健,可释远念也。”
鲁迅晚年受到的迫害,在他给友人的好些封信中都说到了。例如1933年11月25日致曹靖华的信中说:“风暴正不知何时过去,现在是有加无已,那目的在封锁一切刊物,给我们没有投稿的地方。我尤为众矢之的,《申报》上已经不能登载了,而别人的作品,也被疑为我的化名之作,反对者往往对我加以攻击。各杂志是战战兢兢,我看《文学》即使不被伤害,也不会有活气的。”1934年11月28日致刘炜明的信中说:“现在当局的做事,只有压迫,破坏,他们那里还想到将来。在文学方面,被压迫的那里只我一人,青年作家,吃苦的多得很,但是没有人知道。上海所出刊物,凡有进步性的,也均被删削摧残,大抵办不下去。”
鲁迅1933年和郑振铎合编了一部《北平笺谱》。1934年2月9日他写信给郑振铎,谈到将《北平笺谱》分赠各国著名图书馆的事,信中说:“英国亦可送给,以见并无偏心,至于德意,则且待他们法西结束之后可耳。”可见他对法西斯主义的厌恶,同时也表明他觉得,希特勒德国和墨索里尼意大利的法西斯统治是可以等待它结束的。
瞿秋白对于鲁迅做的这些工作评价很高,他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说:“这时期的争论和纠葛转变到原则和理论的研究,真正革命文艺学说的介绍,那正是革命普洛文学的新的生命的产生。”可是只过了三年,1936年2月19日鲁迅在回答青年读者夏传经的信中说:“我所译著的书,别纸录上,及编译的,惟《引玉集》《小约翰》《死魂灵》三种尚佳,别的皆较旧,失了时效,或不足观,其实是不必看的。”在“别纸录上”的书目中,就包括卢氏《艺术论》《新兴艺术的诸问题》、普氏《艺术论》《文艺与批评》《文艺政策》。这些都是他认为“失了时效,或不足观,其实是不必看的”。几个月之后,鲁迅即与世长辞,这应该是他最后的意见了。
从上面所举的一些小例,就可以知道阅读鲁迅的书信对于了解他的生平和思想有多么重要。这部《鲁迅书信选集》所选的虽然不过现存书信百分之二十弱,似乎可以看作他的一份自述了。
(《鲁迅书信选集》 朱正 编,岳麓书社出版。本文为该书序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