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
祖母特别喜欢家里来客。特别是田土下户后,来去不要向生产队长请假,家里吃的也充足了,更是盼着家里来客。
我家住得单零,离寨子两三百米远,村人们没事不会上我家来。与祖母同时代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只剩下祖母艰难地活着。老了,腿脚不方便,又不能上坡下坎地走东家串西家。我的母亲走得早,祖父在我出生前就走了。我和哥哥在外求学,父亲长年外出做木工。只剩下祖母一个人在家,长年寂寞难耐,又怎不盼着家里多来几个人热闹呢。
在外人看来,祖母是幸福的,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孙女牵挂着,吃的穿的都安排得好好的。天气好的时候,祖母就会坐在院门前的大石头上,有过路人和她打招呼,她总要问清对方叫什么,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当祖母知道对方是哪个寨子里的人后,就会问某某还好啵?有时被问的年轻人说,我爷爷或奶奶还好,一定把您的问候带给他(她)。祖母开心地笑了,说,原来你是他(她)的孙崽哦!这么大了哦,我们怎么不老呢!
那一年我还在村小上三年级,祖母大病刚愈,坎脚院子的松青满婆拿着一包白砂糖来看祖母。从坎脚院子到我家不到一公里路程,松青满婆却走了一个多钟头。她和祖母聊了一个下午,聊到高兴处,两人哈哈大笑,露出那残缺不全的黄牙。我似懂非懂地听到满婆说:“今天到粑叶树脚,明天到枫木树脚。”后来祖母告诉我,粑叶树是小崽这边,枫木树是大崽那边。原来松青满婆轮流在两个崽那里吃派饭,一家一天,是怕别人听到了不好,才用两家屋边的树为代号,有点像敌后武工队的人说话。松青满婆那天没有回去,和祖母住了一个晚上。大约一年后,松青满婆病逝。开吊那天,祖母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静静地听着道士们的锣鼓和鞭炮。我说,奶奶,我陪你去看看。祖母摇了摇头说,不去,那地方容易勾老人的魂。
祖母不识字,没有书本上的理论,说的全是她经历的或是长辈告诫她的话。许多话不知说过多少遍。我想,祖母不是在唠叨,是在诉说寂寞吧。虽然害怕寂寞,但又享受着寂寞,有时,一整天,祖母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院子外面的石凳上打瞌睡,过路人都舍不得惊醒她。祖母有一肚子的故事,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能随时翻出所经历的相似的事情来,仿佛世界上的事她都经历过。回想起来,祖母那些旧式的情感成了我珍贵的财富。如今,生活的节奏加快了,想静静地坐一会都难啊!
每一次和祖母告别,她总会流泪。然后又自我安慰说,我晓得你们是去做好的,可是这心里难受啊!于是,我们总会随手捞起一张十几年前的报纸翻几下,多陪陪祖母几分钟。听祖母的唠叨,听她讲那些讲过千万次的故事。
我说,我先是坐班车,再坐火车,到了城里有的士,方便得很,一脚路都不要走,你不要担心。祖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们好我就放心了。也就是在这年冬天,屋坎上老太婆的孙崽在省城开的士,没能回家过春节,说春节期间开的士有三百多块钱一天。祖母听到这话说,你们心不要太高了。我曾在祖母面前多次提到的士,祖母根本不知是什么。原来祖母听我说话,不在乎我说的是什么,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只要我在她面前说话,她就高兴。
如今,祖母的坟茔已是芳草萋萋地立在山岗上。回去看她的时候,我要说点什么呢?事业平平,身体发福,没有什么喜事值得向祖母汇报啊!不管说什么吧,我相信,只要我去看她,只要是我说的话,她都愿意听,她都高兴。她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