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爱

    在岁月的某个点，如年关将近，会特别地想老家，就是再远，其心跳的旋律，总会在耳边悠悠响起。

    曾经，老想如一尾鱼游出山寨木屋，常走到老家的小溪边，注视鱼儿的游动……离开家乡，并不是不爱，而是心中的梦总催促我去追求和飞翔。随着年龄增长，会时常打开窗户朝老家的方向遥望，那家乡的气息里，蕴藏一种满足和幸福。

    好几年，想念老家强烈时，会带回二瓶酒或几百元钱给我叔父。他在守着山寨的老屋。叔父，一砣岩头似的躺在老屋怀里，唯一的表达，是借助炊烟，让我发现他对生活的坚定与理解。在我的世界里，母亲早年病逝，父亲因工作早已离开老家等原因，我的童年是随祖母叔父一起过的，长大参加工作后，回老家看看的路，总显得漫长而难下决心。回味一下，已有10年没回过山寨老屋了——那个我的出生地，母亲离世的伤心地。

    这里是湘西泸溪县石榴坪乡一个叫高椅坡的自然山寨。山寨怀抱的一栋小木屋，收藏着我童年的哭泣与嬉闹，也留有我儿时的向往与憧憬。坚守山寨的人，有到外转过一圈又回来的，如六爷，他曾走出山寨很远，是有故事的人，还识草药，从他的生活里，我深深感受到家乡山水的厚重与神奇。也有不愿走远、一直守着山寨不动的，如我的祖母。

    溪流，炊烟，狗吠，鸡鸣，以及波光闪闪的田园和弯弯山道，会时常在我的记忆里渐渐生动、苏醒。黑黑的旧木屋，是我一辈子都读不完的一本书，里面有我亲人亲切的身影与声音……儿时，见叔父有滋有味在堂屋火堂旁饮酒的样子，忍不住用筷子插进叔父的酒杯，沾上来的酒虽不多，可放入嘴，那股浓浓的辣味使我马上有了要换双筷子的念头。

    胃对酒的不接受，使我成年后，在酒桌上老被朋友戏称为“小女人”，弄得十分没面子。虽然如此，我对酒仍怀有一种天然的敬意与崇拜，觉得五谷是大地精华，而酒则是精华中的精华。5岁那年，我眼睛老发炎，痛得怎么也睁不开，那时山里没什么药，祖母就找来一片白纸，撕成两块沾满酒，往我眼皮上贴，十来次后，我的双眼就不再痛了。由此，酒的那份凉意、那股清香无形之中融进了我的血里。只是几年过后，在我9岁那年，双眼痛得钻心，祖母用同样的办法治，我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见好，这时，我开始害怕，祖母开始害怕，叔父开始害怕。六爷知道后，上我们家安慰说：“没事，没事，我能治，包好！”

    六爷，当年65岁，是读过好多旧书的人，也能摆好多龙门阵。几乎每夜，只要不下雨，他都会在山寨中央的坪场生一堆火，让寨里的小孩围着火，听他讲山外世界的故事……此刻，我觉得六爷是世界上最受看、最有能耐的人。当然，六爷同所有湘西人一样，还能喝酒，且从来都是慢慢地抿，若有人邀他一口见底，他会用一句文雅的话来劝说：“这你就没品位了，喝酒急不得，一急便大老粗一个了。不知道吧，酒是有生命、有灵气的，我们喝酒，其实是在同古人对话，在倾听、品味一支古老的人类文明之歌！”

    六爷讲帮我治眼睛，他说话算数，没多时，就把草药送进我们家老屋，问我祖母有酒没有，说这味药得用酒去配。六爷的话，驱赶着漂浮在我们家的那朵黑云，一束美好之光照亮我眼前的生活。心想：有六爷真好，有酒真好，我的双眼始终同酒有缘。几天过后，我的眼睛好了，又可以去发现与寻觅这世界的漂亮花朵与美丽人事了。请六爷来我们家喝酒是自然的事，那个晚上，叔父高兴，喝醉了。从祖母、六爷与叔父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大山内涵，一种乡土精神，打心底里对他们生起一份感激之情，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这份对家乡的感激与怀念之情，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沉甸甸的。

    为了表达我们家对六爷的感谢之情，叔父每年都要提两瓶自酿米酒或苞谷烧，上六爷家拜年，一直到他老人家去世。如今，每每回忆起这些，就觉得特别温暖，心绪悠悠。人生，在岁月里编织故事、创造美好。山里人的人生，虽然生活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荷锄挥汗如雨，不一定能敲开每年的丰收之门，可他们在春天里耕耘时，从未犹豫过。那牛的步态安详与坚定，铃声悠悠，无不让走出山寨的游子感受到，回老家山寨的路，始终散发着一种泥土的期盼。

    是的，是时候回老家看看了。上个月初，接到叔父电话，他讲他小儿子最近要结婚，要我这当哥的再忙也得回老家喝杯喜酒。我忙回答：“小弟有30多了吧？要结婚了，压在您老叔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您算完成一件大事了。小弟结婚，我一定照您要求，提前一天赶到，不会有误的，一定不会！”

    收好手机，鼻子有点发酸，仿佛一下感受到了叔父的不容易。此时此刻，我好像看到，山寨旧木屋的大树下，叔父正守着一轮明月和一堆火，计算我一日挨近一日的归期。决定，从今往后，山寨老木屋里只要有叔父在， 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因为，那里有一首童年的歌、一首温暖的诗，一直等待我去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