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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高安
10月29日,因疫情推后的第23届湖南(南山)六月六山歌节,在城步苗族自治县长安营镇十里长寨开幕。长安营,一个海拔1300米、相距京畿之地几千公里的湘桂边境小乡村,又一次登上热搜。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越城岭、雪峰山两座山脉,斧凿在湖湘大地。两山交汇在城步苗族自治县,这里是湘桂黔三省交界处,湘西南的最西南,重峦叠嶂,地势险峻;长江水系、珠江水系均有涉及。令人奇怪的是,长安水、牛石水、横坡水等5条溪河,呈东南向西北流出,形成典型的逆流“反水”。
俗话说喝“反水”易生“反骨”。面对历朝统治者的苛捐杂税、压迫奴役,苗、瑶、侗、汉同胞生死相搏,从不屈服。史载,公元225年至清末1700年,以长安营为代表的城步苗瑶侗起义、反抗达100多次。其中明清两代500年,起义56次,平均9年多就有一次,远超全国苗区“50年一大反”的历史频率。
从县城经丹口镇,一路奇峰连绵,峡谷林立,剑茅简直刺破车窗,摇晃70公里,到得长安营。这里是海拔1300米的高山台地、鸡鸣三省的“楚南极边”,更是“控引黔桂,襟带湖广”、锁住咽喉的兵家必争地。东部悬崖峭壁,西边古木参天,南有川隘险阻,北依兰头坳雄关,长安营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乾隆五年(1740年)正月,粟贤宇在长安营发动起义被镇压,清廷就汤下面,移宝庆理瑶同知署至义军“首都”长安营。长安营设游击一员、守备二员、同知厅把总一员、江头司巡检一员,常驻旗兵一两千,高峰期8000人,重点监管湘桂边九峒苗瑶民众,防止谋反。
又三年,清廷在长安营筑城。城区6平方公里,东、南、西三门把关,11街8路4巷纵横交错,游击署、千总署、守备署、把总署等10多所官衙充斥其间,人称“宝庆二府”。
繁华已去,遗韵袅袅
一息尚存,文明便有印迹。漫步长安营,只听口音,你就会感觉到,此地方言与城步县城以及周边地区存在较大区别。
我跟村支书蒋学文交谈,没有丝毫语言障碍。如他说“去(qi)玩”,与普通话区别不大;“吃什么菜”跟普通话没有区别,而城步话却讲“呷(恰)么噶菜”。老蒋介绍,长安营全村830多人,涵盖苗、侗、满、瑶、汉等民族一二十个姓,祖籍来自各省市,但满族只留蓝佑乐、蓝佑喜两户,兄弟随母族。蓝佑乐对我说,母亲姓关,正宗满族镶黄旗后人,几年前80多岁逝世。她的太爷爷从北京调到长安营做千总(相当团长),全家随军。官衙裁撤,全家未回原籍,成了当地人。
蓝家堂屋嵌着几块石板砖,我猜是遗物,老蓝连忙点头。老砖镂空雕花,古朴厚重,可见昔日古城一斑。蓝佑乐翻出一本《长安营童谣集》,并用长安话念了一首《liào(甩)手手》歌:“liào(甩)手手,街街走,捡钱钱,打酒酒。”这liào字,就是北方话“撂挑子”的撂字。《红楼梦》等古籍常用这个字。
长安营设衙的170年间,满族将士与四方调来的将士,带来南北文化与本土文化的融合。方言是解读文明的钥匙。据1931年《湖南各县调查笔记》载:“长安营语,通行于横岭乡(今长安营乡和岩寨乡)。长安民众多由各省各县移入,因该地旧为营地,所有巡检、游击、千总、把总、弁兵等,均为外地人,而籍其地者,故成一种会合。语颇清秀,为城步冠。”
长安营话既有点像北京话,又带长沙腔,既像通道、靖州话,又带点贵州腔、桂林腔,可谓南腔北调,秀气文雅,语调平和,悦耳动听。语言学家考察认定,长安营话系“西南官话”的一支。相对上世纪下半叶,从大城市移居边地的大中企业(如二纺机厂从上海迁驻邵阳市),军事移民而致长安营“小社会”,规模、特色和影响更大。
语言是文明的活化石。听长安营人交谈,仿佛置身境外“华侨”群体,藕断丝连,根在说话。
最有嚼劲的“枫景”
长安营,特指长安营村,泛指340平方公里、11个村的长安营镇(乡)。从古城出来,几公里便是大寨村,这是一个侗寨。鼓楼高耸,凉亭屹立,吊脚楼鳞次栉比,萨坛(侗民祭祀始祖母萨岁的圣坛)神圣而独特。
抢入眼帘的,是建于1750年(清乾隆十五年)的风雨桥——回龙桥,跨溪而立,亭廊连贯,重檐翘角,30多米长的古桥,精巧得无需一颗铁钉。
过桥一两百米,我们爬上一处千年古杉坡,坡不高不大,38株古杉密密麻麻,树高几十米,伸入云端。我们竞相张臂,两三人或五六人才抱住一棵:“都是几百上千年的老古董呀。”一株古杉,30多米高,七八米胸围,虎踞村头,佑寨千年。据林业专家考证,此属东晋年间(317-420)人工栽培杉,已有1600多年,将林学界原认为我国人工植杉始于唐代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往前推移了400多年,称之“绿色文物”一点都不过。
长安营最有“嚼劲”的,当属长坪村100多亩“枫景”。我一一数着这片树林的“身份证”,千年古枫共270多棵。枫树在苗族那是一等一贵族。传世神话《枫木歌》,记载了人类妈妈“妹榜留妹”出身于枫木树心的故事。城步苗民择枫而居,栽枫而拜,祭枫成俗,已达数千年。枫树湾、枫木坪、枫木寨、枫树堡……苗人将枫树视为降妖除怪、保财佑族的“风水树”,是纪念苗族始祖蚩尤的“圣物”。以“枫”命名的地名,在城步达100多处。1934年,红军长征经湘江之战元气大伤,从广西资源进入城步,第一站就是枫树坳,枫树坳护佑了红军。
有人不信狠,1958年不顾村人反对,扬起斧子向这片枫林乱砍,准备烧炭炼钢。结果砍了3天,才砍倒一棵树,树倒人也倒,这个村民突然病死,苗民纷纷叹为“报应”。
藏在“山歌”里的密码
其实,长安营最家常便饭的,是唱山歌。苗歌、侗歌、瑶歌,排歌、盘歌、四句歌,花歌、情歌、酒歌,劝世歌、颂世歌、刺世歌……生产劳作唱,谈情说爱唱,逢年过节唱,婚丧喜庆唱,户户飘曲,人人歌手。
湘桂边苗区的“六六山歌节”,发源地就在长安营。原来,乾隆五年(1740)农历六月初六,粟贤宇义军在长安营各个山头明唱山歌,暗布天罗地网,伏击官军大胜,斩杀千总、把总多人。追溯当地几次大起义,战场引歌为号,歌聚军心,奋勇杀敌,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六月六山歌节”。
山歌唱什么呢?
“高山高岭种高粱,高粱酿酒自然香,好酒不过高粱酒,好妹最是长安营……”歌声表达对长安营山水之美、丰收之美,及其“乌托邦”式眷恋。
“长安水,日夜流,流不尽的泪和仇。苗瑶不甘受欺压,高举义旗争自由。吃辣要吃朝天辣,苗侗好汉不怕杀。砍倒官家高枕睡,头落不过碗大个疤……”歌声宣泄对封建统治者欺压盘剥的毅然反叛,以及誓死护家保院决心。
苗瑶侗民心藏明镜,歌声袅袅显爱憎。
“苗瑶拥护毛泽东,正确主张占上风……工农红军有希望,从此走出烂泥潭。”“苗家山,苗家水,到处的民族约起来……苗家的跳场最美,苗家的跳场最热闹,党的恩情比山高,党的恩情比水长。”是呀,这块土地与共产党缘分极深。1930年12月红七军、1934年9月红六军团、1934年12月红一方面军,红军三路长征都经过城步,陆定一《老山界》就是明证,“南方呼伦贝尔”南山牧场与长征密切相关。1934年12月上旬,毛泽东躺在担架上,停留城步汀坪,心情非常沉重,对长征受挫、湘江战役失败进行反思,促成咫尺之隔的“通道转兵”。
1934年12月10日至12日,红一方面军一、三、五、九军团各一部,大部队过境长安营乡长坪、大寨、岩寨一带。此后十多天里,红军伤病员、零星部队到达长安营。红军宣传革命和抗日,打击土豪劣绅,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苗瑶侗民冒险为红军带路递信、挑担送水、救死扶伤。白色恐怖下,汪家洪、龙考秀、游庆美、殷杏村、吴光耀等长安营百姓,毅然收留红军伤病员,倾囊救治或偷偷安葬……
百姓与红军,免不了教唱山歌、学唱山歌,以歌抒情明志,传递军民鱼水情。山歌通俗率性、朗朗上口,契合了苗瑶百姓爱憎分明、“一根肠子通到底”性格。
长安营获评“中国传统村落”
城步苗族古属熊溪蛮,为湖南苗族五溪蛮之首,秦汉时为避战乱南迁至此山高贫瘠之域。其服饰以蓝黑为主,显忠厚低调和顺本性。但封建统治者容不下他们,土地兼并,苗瑶失地,苛捐杂税,差役过多,没有活路时,他们只有拼死反抗。只有共产党才使苗瑶侗民彻底解放,过上好日子,才使长安营建设成了“奶业之乡”“虫茶之乡”“旅游之乡”“延季蔬菜之乡”,才使民族风情风俗、红色人文精神与绿色生态文明相得益彰。2019年,长安营蟾宫折桂,获评“中国传统村落”。
特别是城步县委、县政府在长安营设立的六月六山歌节,已升格为中国湖南(南山)“六月六”山歌节。每年农历六月六,城步、绥宁、通道和广西桂林、龙胜等地各族同胞,齐聚长安营参加山歌节。长安营山山岭岭,古树溪畔,田间沟渠,鼓楼凉亭,风雨桥上,时时有歌者,处处显歌声。今年疫情暴发,许多活动减省,唯“六月六山歌节”推后举行。
歌为心声,山歌纯真。长安营山歌彰显苗瑶侗民的勤劳勇敢、热情憨直和血性担当,隐藏着古城尘封待掘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