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缤纷的大墙
2019-04-19 10:51:06 [来源:湖南日报] [作者:刘鸿洲] [责编:曾璇] 字体:【

刘鸿洲

1997年秋天,接到湖南美术出版社的邀约,为沈从文先生的《从文自传》画插图,去怀化地区深入生活,第一次到洪江古城,领略了这个高墙深院的古商城的韵致。

站在沅水和潕水汇合的河岸上,感受到两江交汇的气势,壮观而宏阔。江水平和旖旎得让人忽略了江水中暗流的涌动。在潕水大桥上,看着这个有如武汉重庆一般夹江而立的古城,已然华灯初上。那正是农历的七月中旬,按照湘西的风俗传统,家家都在傍晚焚烧纸钱冥币来祭祀先辈故人。江边燃起一堆堆的纸钱冥烛,长长的火龙,映红了江水长天,也托起了这座古城的万家灯火。这传统的古老习俗,炽热隽永的场景,一种厚重的历史的印迹,成为洪江古城给我无法抹去的第一印象。

洪江是我从小熟知的地名。我的家乡距此不过100多公里。家乡的小城向北都是大山,想要闯出去一睹外面的世界,最方便就是向南,只要能够进入沅水主流,便可放眼世界了。古代水路交通远远发达于陆路交通。沅水水系,是湖南的四大水系之一。它发源于贵州,逶迤而来,到得洪江,已成浩然之势了。一些繁华的码头富庶的商埠,明珠般地嵌缀在去往洞庭湖的水路上,洪江,是我从小就仰慕的闻名遐迩的“大都市”。

上世纪中叶以前,这里是沅水上游最大的码头,是大湘西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湘西盛产的桐油,药材,生漆,朱砂,水银,木材,大宗地从这里运出去。从上海、广州等老远的地方运来布匹百货等生活用品及书籍,现代知识和现代文明也都是通过这里进入大湘西这片偏远的土地。

这里的大船有高高的桅杆,上面挂着的白帆被当地人称为风篷,靠风作动力来帮助驱动它。廉价的动力在古代形成了先进的生产力,沅水里顺水飘浮的木排,连结得长长的,难见首尾。水上人家升起的青烟,回声应和的高亢的号子,时时勾起许多人浪漫的情思。正应了“一篙下洞庭”的诗意。

新鲜和激动,催促我抓紧用画笔尽可能地记录下视觉捕捉到的印象。从我住宿的汽车站附近的客栈开始,沿着长长的石板路,进入古商城的上部。随着长码头为主线,三条自上而下的主街,搭配上许多横向的小巷,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覆盖在一面山坡上,构成了这座古城。街巷依山而连,曲折蜿蜒。我一边走,一边停下来画速写。画了两天,一直画到江边。江边停泊着一艘很大的趸船,经常有轮渡停靠在它的旁边。只因有了它,江边那条单调的一字形水线被打破了,视觉上变得凹凸有致起来。岸上的景观,也变得进退有序。那些忙碌的人们,使得这座古城的景象生机蓬勃。相比之下,古商城就显得十分冷寂了。

古商城里,时宽时窄的石板街巷,上上下下,错综复杂得让人仿佛走进一个迷宫。路,甚或需要从别家的大门进去,穿过别人家的庭庑,然后通过另一扇大门,就可以来到另一条路上,使人产生一种别有天地的况味。

这里,家家的石头大门都开得极气派。门头上,饰有精致的门罩,门罩下每每悬挂巨大的匾额、灯笼。大墙深院仍然属于徽式建筑的模式。白墙黛瓦,瓦檐下饰有整齐的瓦当,高翘的马头墙昂首向天。因为古城完全是建在山坡上,各式缤纷的高墙,都会随着这些上上下下的小巷,作相应的变化。马头墙也就依次一递一递地升高,或一步步地下降,并无一定的规矩。随着道路的曲折,建成带有转角或弧形的大墙抑或有之,看得出当地建筑师们应时取势的迁想妙得。

而稍为平整处的大墙,有时会逼近人的视点,成为一种巨大的展示。除开偶尔凿开的高高小窗外,就是几枚一米多长的铸铁护钉,牢牢地嵌在墙体的要害之处。从审美的角度看,倒是因年代久远给白粉墙造成的那些斑驳,那些水渍、疤痕、青苔,那些微褐的、淡黄的、浅赭的、绛紫的、灰绿的些微生动的变化,像轻音乐中丰富多彩的节奏,让这些无语的高墙,不至于沉默。使它们在冷寂的美感中,透出历史的沧桑、过往的从容,隐含着人世的暖意。

大门外的空旷之处,一定设置有大而结实的消防水缸。这种用巨大的青石板围砌而成的水缸,四周都凿就精美的花边和文字。“备而不用”“积善纳福”之类的吉语,展示出书家们深厚的功底,也充分体现了雕工的不凡。

这水缸守护着大墙,成为古商城有别于别的古城的特色风景。财富积累和财富守护的诸般道理,都浓缩在这大墙和水缸中间。

真正进入古镇人家,已经是20多年之后的事了。戊戌十月,参加湖南九歌画院组织的洪江写生,供我再次饱尝了古商城的美学大餐。

随着洪江古商城的旅游开发,古城的小巷迎来了游客,古城重新获得了生机。

过去被高墙封闭的院落,为旅游者打开了。在导游带领下,我们似乎置身于清末民初的洪江,躲藏在缤纷大墙里的生活,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些令人仰止的大墙里,曾经有20多家钱庄,可观的金融业是现代商业发达的重要标杆啊!清末这里就设立了电报局,此外竟然还有十几家报纸。这都展示了躲藏在湘西腹地的这个商埠,在当时处于一种何等前沿的位置!

繁荣的经济造就的高墙背后,自然催动着文化的提升,也孵化了浮华而奢靡的生活。狭窄庭院里构建的雕梁画栋的戏台,让人仍然仿佛听到古化石般的傩戏锣鼓,听到辰河高腔女旦凄绝的清唱和唢呐嘶哑的伴奏;也见证了汉戏班子在古镇的留连盘桓,记录了远来的京剧明星的新戏装在排场的汽灯下的闪耀。

我走过国内外许多旅游景点,少有如此密集的高墙深院,形形色色的门楼和廊桥,承载了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历史。那些被踩光的石板踏步,那些长了青苔的水缸,那斑痕累累的粉墙,那些高墙上满身铁锈的钉栓,都深深融进我的梦里,成为了我记忆深处删除不掉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