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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张京华在道县濂溪书院开讲国学经典。(资料图片)周平尚 摄
2017年,张京华教授(右一)为韩国训蒙斋学者解说永州朝阳岩石刻。(资料图片)周平尚 摄
2018年7月,《湖南朝阳岩石刻考释》出版座谈会上,张京华(右一)与师生交流。(资料图片)
周平尚 摄
■名片
张京华,男,1962年生,北京人。1983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本科毕业,1993年被北京大学破格评为副教授,现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国学院院长,兼任深圳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特约教授、硕士生导师,湖南省濂溪学研究会会长,湖南省舜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湖南省濂溪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湖南省湘学研究院永州基地首席专家,湖南省社科联国学普及基地首席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学术著作10余部,整理古籍1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春雨初歇,晨读声秋千似地荡出去。脆生生的“之乎者也”,竹笋一样拱破了空气里裹着的湿漉。
3月18日,星期一。永州,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
每周一清晨,是国学院的晨诵与师生礼时间。院长张京华和学生们,互行鞠躬礼。
这位北大来的“南下教授”,沉潜于永州之野,其人生地理轨迹由繁华而偏远,其精神生命与价值却不断拔节,聚能,发光。他带出了一支传奇的“张家军”,创建了我省首家本科教研实体的国学院,是学生心目中“恒久的信任”。
如果永州山水能言,定会向他道声“谢谢”。周敦颐和柳宗元,亦会约上这位“西岩书生”,把酒抚琴,共赏一池莲。
读书人,心要静
“西岩”,标注地理方位:永州西岩。柳宗元有诗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书生”,凸显生活方式与价值选择:读书、写书、教书。
张京华喜欢“西岩书生”这个名号:“骨子里我是一介书生,本能地喜欢安静。”
他靠窗端坐,晨光透过樟树的新枝叶,映绿半扇窗,也剪出他强调的那个“静”字:“读书人,心要静,自动屏蔽喧哗与躁动。”
母亲是第一个让张京华感受到安静的人。他说:“父亲是军人,长年在外,母亲打零工供我读书,很苦但从不抱怨。我从小就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对得起她。”
1979年,张京华考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北大4年,张京华接受了严格的学术训练,跟随著名历史学家王永兴学习隋唐史。王老先生受教于一代宗师陈寅恪,住在10平方米的小屋里,却神情怡然;讲起课来语言平静,逻辑严谨。
潜心学问的北大老先生,让张京华清楚了未来的人生方向。他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当老师,31岁即被破格评为副教授。不少同学下海、做官,他则安心做学问。
1999年,母亲躺在张京华的怀中逝去。送走母亲,张京华从北大辞职赴洛阳。2003年他走得更远,来了永州。
别人都想争占好资源,他则主动“退圈”:“洛阳有伊川故里,永州有濂溪故里,出来走走很好,我希望安静地做学问。母亲在天上看着我,她会支持我的选择。”
按北大的传统,办读书会
读书人的安静里,有力量,有信念。
偏居永州,张京华以旁人眼中近乎“愚痴”的方式,诠释何为“老师”。
“什么样的人称得上老师?”张京华自问自答:“世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老师要有超越功利的价值追求,不能以学历‘投资’混饭吃。”
在师生关系疏离甚至扭曲的时代痛点中,张京华师生一体、教学相长的故事,堪称一股清流。
第一次来永州,一家三口坐车去湖南科技学院,越走越迷糊。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带路,还请他们吃米粉。没想到第一次上课,小伙子就坐在面前,还是班长。张京华说:“我发现不少学生是来自湘西的苦孩子,纯朴善良,好好引导能成才。我按北大的传统,办读书会,带着他们读书,并进行学术训练。”
张京华把藏书搬到一间资料室,中间拼两张乒乓球桌,谁有兴趣都可以来。他鼓励学生只要静下心坐得住,人人可以做学问。彭二珂是预科生,在他的指导下出版了20多万字的图书,考上了天津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彭二珂回忆:“暑假里,张老师帮我校书稿,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我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跟着学,实打实改了一周。”
2006年开始,永州摩崖石刻吸引了张京华的目光。他带着学生到附近的朝阳岩上了一学期田野调查课。学生汤军特别感兴趣,提的问题有时连张京华也答不上来。朝阳岩有黄庭坚侄子的石刻,记述在这里看到伯父题刻的心情。但黄庭坚的石刻,他们怎么找都没发现。放假了,张京华天天泡在图书馆查资料。有天下大雪,他突然查到一篇文章记录了石刻位置,兴奋地跑出去,冒着大雪找到了。
10多年来,张京华自掏腰包,领着一拨拨学生钻洞穴爬山崖,基本摸清了永州摩崖石刻的家底,出版了一系列填补石刻研究空白的图书。这样的场景深烙于学生心底: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大冬天里他们的老师穿着防水服,在及腰深的冰冷溪水中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从地方文献、石刻文化入手,张京华带出了一支传奇的“张家军”。他们发表了近100篇学术论文,出版了近10部专著,30多人考上硕士、博士研究生。很多学生每年放假都回来跟着张京华再读书。他们在校外租房,分组开餐,张京华每天给每个组补助100元伙食费。
2015年,几所大学出高薪请他,本校也以高薪恳切挽留。张京华说,高薪不需要,希望创办一所国学院,多培养一点读书种子。
学与行为一体,师与生为一体
“风月无边,庭草交翠。” 周一上午,张京华和学生席地而坐,讲读王国维的《经学概论讲义》。说到兴起,他指着墙上一幅字,读出这句诗。诗出自朱熹《六先生画像·濂溪先生》,由韩国训蒙斋训长柳止庵先生书写。训蒙斋是韩国具有400多年历史的讲学堂。
张京华此刻“点拨”,勾起师生共情共思的“游学”回忆。
2017年,是周敦颐诞辰1000周年,国学院邀请训蒙斋学者赴道县访问。国学院师生亲睹韩国儒林对中华先贤的崇敬:清晨6时开始演练,再换上儒服正式祭祀,全程3个小时,85岁的山长金古堂先生脚都肿了。2018年1月,江西白鹿洞书院大雪飘飞,师生向金古堂先生等人学习正式的书院祭礼;5月,道县濂溪书院开讲国学经典,老师当主讲,学生做助教;8月,师生赴训蒙斋,每天5时晨起共读经典……
在张京华看来,大学生是活跃的生命个体,“游学”能引导其走进鲜活开放的现场:“人的成长不仅在学识中,更在时刻的生活感悟与检讨中。国学教育首先是道德的教育。学与行为一体,师与生为一体,才能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张京华一直坚持,国学院是一个师生静心读书做学问的地方,要注重文化陶冶,去行政化、功利化。国学院所在的“集贤楼”找不到院长的办公室,门上木牌只刻老师名字。教学采取小班制导师制,经典原典和田野考察并重,文史哲融合,还开了古琴、汉服等课程。
有人嘀咕,现在学古琴有什么用?“不要总强调现实利益,要着眼长远的生命涵养。也许现在没兴趣,阅历深了就懂了。”张京华解释。
从读书会到国学院,他的教育理念一以贯之:“高等教育不必以平衡利益、争取资源为目标,不必以适应环境、追随市场为目标,最重要是推进学术、教育青年、止于至善。”
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
江上一叶扁舟,江边杂树苍翠……集贤楼墙上画着“风日清淑图”。画里有座小亭,亭里有人抚琴。侧耳细听,果然琴声悠扬。
弹琴的是古琴老师欧阳平彪,九嶷派古琴的第四代传人,琴学大师杨宗稷的族人。
“欧阳老师就在亭子里弹琴。我和张老师呢,都跳到江里游泳去啦。”爱好冬泳的国学院副院长周建刚,开了个玩笑。这位清瘦的苏州人,在湖南社科院工作8年后,原本要回苏州大学任教。在张京华的鼓动下,一家三口来了永州。
“西域刀客”遇上“西岩书生”的故事广为流传。“西域刀客”原名傅宏星,是工科生,却痴迷文史。两人因一本旧书在网上相识,两个月后,“书生”就把远在新疆的“刀客”引来了永州。目前,傅宏星已整理出版了上千万字的《钱基博集》。
学与行为一体,师与生为一体,教与研为一体。张京华提出的“三体”教育,浸润出国学院一道独特的“夜晚风景”:教室的灯光亮到10时30分,老师研究室的灯光则通常亮到晚上11时。万籁俱静中,师生次第下楼。不必刻意教导,静心求学之风已潜移默化。
而张京华研究室的灯,一直是最晚熄灭的那一盏。
著名教育家梅贻琦说:“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张京华之于青年学子,正如奋力而游的前导“大鱼”。从游的“小鱼”们,有福了。
■手记
“后退”即是前行
肖欣
那天,蹚过河水漫涨积下的淤泥,我站到朝阳岩下。循着张京华大声的方位指引,找到了他隆重推荐的黄庭坚石刻。有那么突然安静的一瞬,一滴水冷不丁落到头顶,叫人心头一颤。恍惚间,我、张京华和他的学生,正与周敦颐、柳宗元、黄庭坚等先贤席地而坐,对酒当歌。
我相信很多张门弟子,亲历过类似的场景与体悟。对于青年学生,入心的召唤与感染,胜过无数光鲜口号。张门弟子多么幸运,碰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教之导之爱之护之,发掘心智潜能,确立学问坐标,输送人格营养。因为他,这些曾被视为“输在起跑线上”的孩子,人生来了一个巨大的拐弯,奔向新的生命时空。
一个人年轻时若没有感受过更高更强心灵能量的激荡,其生命潜流很有可能停滞不前。而每一个生命个体,其实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潜力。
但一个张京华,对于优质教育资源并不丰富的偏远之地,实在是太少了。只有越来越多的“张京华”主动从资源高度集聚的中心走向旷野,这里的学子才能获得更多的机遇提升自我,教育的公平公正才有可能实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由北大“逆向南下”的张京华,实在是了不起的前行者。所谓“后退一步,远眺彼岸”,有隔离的智慧与超越的心灵,人生方有意想不到的辽阔。
毋庸讳言,因为张京华们的稀缺,有不少年轻大学生在空洞的激情里漫无头绪,虚掷光阴。如果大面积的青春浪费与迷茫持久而顽固地发生,功利与拜金主义的庸俗之风将无法拒之于校门之外,我们应当检讨与反思当下高等教育的诸多弊端。
我们需要张京华这样的实践者、建设者。他的每一个日子,都如一粒粒饱满的稻谷,落入学生的心中,发出新苗,培育出一个个文化和美的种子库。小而美的国学院,“三体”教育理念与实践,也令人深思一个时代大问题:教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不应是高高在上的说教,也不必臣服于社会功利标准,而是要通过学术和人格的熏陶,尽量引导发展个人潜伏的高质心能,培养关心社会与他人的使命感、责任感。
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说:“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责任。”
57岁的张京华给我留下明亮的“少年感”。他站在朝阳岩,触摸石岩上青绿的苔藓,大声赞美空气清新,朗朗背诵“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皇城根下那位因喜欢司马迁而向往壮游、热爱历史的少年,如在眼前。功利主义的浪潮淹没了多少人年少的美好梦想。所幸,时代和命运,终于褒奖了他的安静、纯粹和初心。
■评说
张京华老师是我们国学院的灵魂人物,师德与学识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我曾问一位学生为什么能考上研究生。他说备考时,无论多晚从图书馆回去,4楼总有一盏灯还亮着,让他很受激励。那就是京华老师办公室的灯。
2014年,有位记者来到湖南科技学院,问起校园有什么正能量的故事。我和另一位老师不约而同谈到了这盏“永不熄灭的灯”。
——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党总支副书记兼副院长 周平尚
受张老师恩惠快9年了,其威严是师,其慈爱如父。他心心念念的是学术和学生,以一己微薄之力,精心营造读书做学术的氛围,为学生撑起一片学习的天地。他还长期以自己的微薄薪水,贴补学生。硕士研究生考试时,考场设在永州市冷水滩区,需提前一天过去准备。赴考之前,张老师为我们饯行,要我们考试期间吃好住好。
目前,我在韩国训蒙斋学习,无杂事扰心。而张老师仍每日辛勤劳作,负重前行。每每想到此处,心有不安。年少不知报恩意,稍长略有报恩心,却能力有限,不及师恩万分之一。何以解忧?惟有读书。
——武汉大学在读博士 陈微
2008年冬天,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篇论文。学校放了寒假,我每天晚上和第二天上午在宿舍挣扎着写一点,下午拿去给张老师看。他一句一句给我读,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帮我改。算下来,竟然写了10天改了10遍。
四川大学博士毕业后,我受张老师之邀回母校工作,每天8时30分到办公室,晚上10时离开,但我在国学院绝对算不上勤劳。张老师每天早上8时到办公室,晚上不清楚什么时候离开,因为我从来没有走得比他更晚。他没有节假日,没有寒暑假。对我来说,张老师是老师,是家人,更是并肩作战的追梦人。
——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教师 彭敏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