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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广丽
人生如飘蓬,聚散终有缘。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金耀基先生,以85岁的耄耋高龄,追忆“同生斯世”的有缘之人,所怀悼者达20余位,他的感慨是“有缘有幸”,并以期在怀悼中对他们的学术地位作出清晰的评价,有的三言两语,有的专文撰述,援笔素描出的人物群像,是极具生动的人文景观。
作为20世纪一代奇人王云五的学生,金耀基追念老师的两篇文章颇为感人。百年中国,政治风云变幻,历数大才通才奇才,王云五可以算得上一位。他以一个小学徒出身,受正式学校教育不过五年,但自强不息,以牛马骆驼之精神苦斗不懈,赢得“博士之父”的雅号,成为内阁副总理,他同时是万有文库主编者、四角号码检字法发明人、现代科学管理的先驱、云五图书馆缔造人、商务印书馆的伟大斗士与化身。他92年的生命中,在文化、教育、学术、政治各方面均有重大贡献,在世上留下深刻的印迹,富于传奇色彩。对于这样一位奇人,金耀基用“人间壮游”来比拟其叱咤风云、多姿多彩的一生,又特撰有《王云五墓志铭》对其贡献予以浓缩概括,说明王云五不同凡响的一生志业,深具怀念与追思之情。
此书怀人之什,忆旧散叶,颇为生动,但最集中的还是对新亚书院初创及发展时期的怀悼,那些深得哲思浸润的学人们,纷至沓来的访学、演讲及他们之间的素心交往,时而见出其中的怆然、感伤、忧怀、悲情,也让人见识了一个追随老师、励耘学术、分享先师光泽而走自己道路的风范学人。
学术文化为一国之灵魂。新亚书院诞生孕育于钱宾四先生等几个书生伟大的文化理念,亦即为中国文化继绝学,开新命;取名新亚,实含有建设和期待一个新的亚洲文化的雄心大愿。生于忧患之际的新亚,其开创者钱穆先生,有一份为往圣继绝学的气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学者在拥抱中国学术文化高贵品质的同时,不得不忍受清贫寂寞的学术拓荒。新亚书院自创校初期,当时无丝毫经济凭借,由于钱穆与唐君毅、张丕介诸先生对中国文化理论的坚持,在“手空空,无一物”的情形下,以曾文正“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克服种种困难,终于获得雅礼协会、哈佛燕京社等的尊敬与支持,到1963年新亚与崇基、联合两书院结合成为香港中文大学,新亚自此得到了一个经济上长远发展的基础。也就在这个时刻,钱穆先生决定自新亚引退。对此,金耀基先生引用了虚云和尚的一则故事,来譬喻钱穆先生的这种“为而不有”的精神。虚云和尚在78岁高龄之后,每到一处,筚路蓝缕,创新一寺,但寺院兴建完成,他却翩然离去。虚云和尚的这种人生态度,正是钱穆先生所欣赏的。而钱穆先生的这种济世情怀,也是金耀基先生所激赞的,在他看来,钱穆先生实是理想世界中之真人,钱穆的创校功德与学术贡献,让人奋发,兴见贤思齐之心。
29年来,新亚以港币40万元成立“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举办多次讲座。新亚讲座的邀请对象,无一不是酌情考量的:第一位,即新亚创办人钱宾四先生;第二位,英国科学史学者李约瑟博士;第三位,日本汉学家小川环树;第四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誉教授狄培理先生;第五位,中国文艺理论家朱光潜先生;第六位,中国历史学家杨联陞……这些具有深厚学术基础的学者,经过大时代的波澜,他们的讲座呈现出的深度与广度,当是让人极为景仰的。如小川环树先生,学养博通而专精,不但在中国古典文学上有深湛渊博的造诣,同时在中国语言学上也有不凡的成就,在国际汉学会中,他会用中国话宣读《陆游诗及其家学》的论文,英华内敛,朴实中见其精美。而他来新亚主持“风景在中国文学上之意义与其演变”一系列讲演,细致地透露了他对中国诗学的独到见地,使人对这位“清瘦如鹤,风度翩翩”的日本汉学家,有一接他言论风采的渴慕。
毋庸置疑,在海内外学术交流中,新亚扮演了一个前瞻性的特别角色。金耀基先生作为深孚众望的学术名家,作为新亚学院的传承者,成就文坛一时佳话,为海内外所瞩目。在他笔下,还记有与新亚交情甚笃的一群学者、友人,其中有香港中文大学创校校长李卓敏先生,他被称为“创建香港中文大学的巨手”;马临校长,一位有古君子风范的现代学者;蔡明裕先生,曾为新亚设立百万美元基金,可誉之为“卓越之追求”;刘述先教授,实为“卓然成家的现代一儒者”;孙国栋先生,有“一股特有的精神气”;逯耀东教授,“活出了生命的境界”……当新亚书院遇见这样一群风云人物,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竟是一件怎样的幸事?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随着与新亚相关的一代学者的陆续凋零,如此风华的人文景观终渐厮灭难见。如今长者已逝,俱隐入历史长河之中。金耀基上追奇人,下与来者,谈及的学人往事,使人得以滋养与启迪。生活在一个文化转型的大时代,个人的经历毕竟是有限的,阅读斯书,在历史人文中寻觅,感受中国学术文化之潜德幽光,体会中国学人为万世开太平的情志,也算是“同生斯世”之有缘有幸的心灵会遇。
(《有缘有幸同斯世》 金耀基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