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三窟”，难逃“天网”

——来自外逃人员的亲身讲述

漫画/张杨

2018年，湖南科学部署“天网行动”，从12个国家和地区追回外逃人员23人，从境外追回赃款6965万余元。上篇文章，我们向读者介绍了湖南“天网行动”中3名外逃人员被追回的惊险故事。案发后，这些外逃人员是如何逃走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到底如何，境外真的是“避罪天堂”吗？请看下篇——

湖南日报记者 张斌 通讯员 廖远哲 张荣卿

近日，记者走进高墙之内采访，3名外逃人员通过“现身说法”，讲述漫漫逃亡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警示后来者：外逃没有出路，早日投案才是最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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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我偷偷朝家乡的方向磕头

【人物档案】

危月蒙，男，曾任怀化市中方县财政局社保股股长，2004年5月携款潜逃，同年5月被立案侦查，后被中央纪委列入“猎狐行动”追逃名单。

2018年5月10日17时许，潜逃14年的危月蒙在广东被抓获，成为怀化市国家监察体制改革后被抓获归案的职务犯罪第一人。目前，该案已宣判，危月蒙获刑7年半。

【讲述】

2003年，在担任社保股股长后不久，有朋友邀约我吃饭，酒足饭饱后大家玩起了“炸金花”。刚开始，我赢了一些，后来却输了。为了回本，我又借高利贷去赌，但输得更多，一下子输了几十万。

为了回本，我开始瞄上自己负责经手管理的巨额社保资金上。这一挪，就前后挪用公款几十次。我一边用公款去赌博，一边去借高利贷，天天被人跟着，工作生活都受到极大影响。

2004年5月，中方县财政局进行公款私借清理专项整治。我嗅到了“危险”。经过几天的痛苦挣扎，我决定出逃。

5月21日上午一上班，我拿着早已开好的支票到银行取出9.9万元，还掉一笔高利贷几万元后，把剩下的5万元带在身上，回到了家里。下午，我在幼儿园把孩子接出来，带到一个朋友家里，让他跟朋友的孩子一起玩。我骗孩子说要去办点事，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眼神，我很难受，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不能让他看到。

我坐火车到长沙后，在当地办了一张假身份证。我猜测公安机关会往南追查，便买了往其他方向走的火车票，到了安徽的安庆。我只想赶紧隐藏起来，看到当地有个包食宿的电脑培训班，就报名参加待在了那里。后来，我到了宁波，又到了上海松江，用假身份证进了当地一家台资企业做财务，大概搞了5个月时间。

因为害怕，我连厂里的大门都不敢出。企业老板觉得我老实本分，就提拔我做了主管。但工作人员用我的身份证去税务局申报时，发现我的证件不行。

我心里一个咯噔，怀疑自己被人发现了，厂子都不敢回，直接坐的士赶到车站，从松江区一下子到了武汉，后又到了重庆。因为有案在身，我手机根本不敢用，更不敢跟父母、老婆等家人有任何联系。被公安部门列入网上追逃，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敢面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只想尽量把这些事忘掉，走到哪里算哪里。

2007年，我来到广东江门。有一次吃夜宵的时候，遇到一帮老乡，得知鹤山市共和镇有很多老乡，便跟着一起去打工。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湖北的女人。当时，她丈夫因病去世，留下3个小孩，最小的才几个月，一直很黏我，把我当成亲生父亲。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成了事实婚姻。

到广东后，我进了一家商标厂物流部工作。因为年轻、肯干，我半年多就成长为一名代理经理。因为做代理经理需要办暂住证，要身份证原件，我只好离开。就这样，每次想长期做下去，就需要真实身份信息，我却拿不出来。带出来的钱很快花掉了，我只好到处打零工、混生活，又操起打牌旧业。

因为打牌赌博，我又被抓进了派出所。由于我在打牌的过程中，记住了一个辰溪老乡石某某的身份信息，派出所要我报身份，我就冒报了他的名字、家庭住址等等。10多年，我就一直冒用这个身份，别人也当了真。

我是个农家子弟，十年寒窗走上工作岗位，父母很疼爱我。结果自己不争气，搞成了最差的一个。当时，我逃走的时候，父母已经70岁。后边这几年，我觉得父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户外，朝着家乡的方向磕头。被抓后，我才知道，父母其实还在人世。

2018年5月10日，在出租房里，后来跟了我的女人在家里说，外面好多车呀，好多派出所的，你下去看一下咯。我根本不晓得他们是来抓我的。我就下去看热闹，结果一下去，就被人按在了地上。警察问，你叫什么？我说，叫石某某。警察说，石某某？你不是叫这个名字吧！走！就把我押上了车。

到了派出所，他们把我被网上追逃的相片拿给我看，说你是不是叫危月蒙呀，你隐藏得很深呢。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被网上追逃了。在派出所，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第一次告诉后来的这个女人自己的真实身份。

【悔悟】

“逃跑的日子，我一看到公安民警，就有种恐惧心理，害怕被人认出来。假身份开始被接受后，就希望按照这个身份去正常生活，再也不敢面对过去。14年里，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敢偷偷跑出门，朝着家乡的方向给父母磕头。事实证明，世界上没有‘避罪天堂’，迟早有一天会被抓到，最后什么也做不了了。”

2

  偷办护照“跑路”，我愧对家人

【人物档案】

吴云，男，“80后”，益阳市资阳区原国税局税源三科副科长，涉嫌职务犯罪。2018年10月29日16时许，经广西出境逃往越南。2018年10月31日被成功劝返、投案自首。

他是国家监委等联合发布《关于敦促职务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公告》之后，益阳市区两级监委成立以来首例成功劝返的在逃人员。目前，资阳区纪委监委已对其作出开除党籍、建议依程序开除公职的处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讲述】

从益阳市资阳区原国税局局长案发以来，我就预感到自己收受企业贿赂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暴露。

我收受巨额贿赂，不但没有为父母妻儿带来任何好处，反倒因为钱来得太容易，染上了花钱大手大脚、沉迷赌博的恶习，钱输光了就去银行刷信用卡，信用卡不够就借高利贷，结果欠下一屁股债，还将老父亲一辈子攒下的一点家产败得精光，导致家庭破裂、妻离子散。

追债的人经常找上门，我拆东墙补西墙，还是还不上，更没有钱退还赃款。资阳区国税局原局长案发后那几天，我每天无比纠结，甚至丧失了向组织投案自首的勇气，在惶恐与悔恨中度日如年。

惶恐中，我想到了逃。因为自己的因私护照上交单位了，我就谎称自己护照遗失，想要办张新护照。办新护照需要单位出具证明，我就私刻了一个单位人事教育科的公章盖上章，递交了上去。不久，护照顺利办了下来。

我身上早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当时听别人说过，越南那边消费比较低，而且看网上介绍，越南第三大城市海防在沿海，那里华人华侨也多，就想过去那里打工养活自己，如果能赚到钱，再回来把欠款还上。

2018年10月29日凌晨3时，我坐黑车出发，赶到长沙高铁站，拿着头天就从网上买好的高铁票，从长沙到了桂林。后来，又从桂林坐高铁到了防城港，并从防城港坐班车进入中越边境城市东兴，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动身从中越边境芒街的口岸过境，到了越南海防。

我身上早已输得精光，没有一分钱。因为为我还账，父母早已家徒四壁。70岁的老父亲知道我要出去躲债，还低头向别人借了5000元钱给我。我内心痛苦极了，跪下给父母磕头，请他们保重身体，我在外边赚到钱，会回来给他们养老送终。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我是出国逃跑了。

到越南后，资阳区纪委监委、区追逃办有关领导很快通过微信跟我取得了联系。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很详细地跟我剖析这件事情，规劝我回国自首。在通话中，我能感受到组织上对我的那种关心关怀，组织上也到家里请我父亲跟我通了话，让我很感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最后决定回国投案自首。

【悔悟】

“在利益面前，别去伸手。钱来得容易，往往会陷入到各种恶习之中，导致人生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害的都是身边最亲的人。我这个年纪，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离开我的话，一个家基本上就塌了。以前在位时，今天这个请你喝顿酒，明天那个叫你玩一下，要么就在牌桌上面，根本没空去想什么东西才是对你最重要的。进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家人才是最重要的。有部电影叫《夏洛特烦恼》，我就是电影里的男主角夏洛，做了一个黄粱美梦，等我接受党纪国法惩罚后，就是梦醒时分。”

3

  外逃的日子，我经常半夜惊醒

【人物档案】

梁某，男，原籍湖南耒阳，曾是广东某海关工作人员，2016年辞职经商。

2018年6月，耒阳市纪委监委依法对该市某案相关涉案人员采取留置措施时，发现涉嫌共同犯罪的梁某早已出境至香港，并购买了去其他国家的机票。同月，梁某被网上追逃。目前，梁某已被采取留置措施。

【讲述】

我躲在国外的3个月里很难受，经常睡不着觉，老做梦。因为那里总共才100多万人口，就我们耒阳那么大。当时我很怕，想他们会不会对当地持中国护照的人进行清理。

朋友说你多虑了，我说我还是怕，怕万一。我老婆说，你现在人是自由的，但是心灵不自由。后来，我到案后，就完全相反了，虽然人不自由，但我把情况讲完之后，心却自由了。但在国外的时候，天天就是想这个，经常半夜突然醒来，也不敢跟当地华人接触。

6月12日，市纪委监委的人去广州到我家找我，当时我过完清明节就已经去香港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就没回去了。这期间，我想过回来自首，连机票都买了。但我害怕，想静观这个案子的进展，争取一个最有利的时机再回来。

当时，我在香港一次只能滞留三个月。我4月8日去的，最多只能待到7月7日。在其他国家，我又待了三个月，整天提心吊胆的。在香港的时候，有想过回来自首，家人也劝过。

2018年8月23日，中央五部委发布了《关于敦促职务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公告》。第二天，我就看到了。朋友告诉我，以前也发布过类似公告，很多在逃人员在国外大使馆都排队要回来，这是个机会。既然立案了，要追你，如果能投案，也对维护自身权利有好处。当时，我下定决心想要回来。9月中下旬，我和家里联系时，得知市纪委监委还要求家人给我写了一份规劝书。这更坚定了我要回来的决心。

10月1日，我想到这件事一年半载肯定解决不了，就想先把手上的事了一下。我在另外一个国家有个朋友，那里发生大地震，他的工厂损失很大，让我过去聊聊。我想着，距离公告通知的12月31日还有那么久，反正也不差这么几天，我就想去那边待几天。但没想到回香港后，就发现已经出不去了。我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内地的办案部门把我的证照注销了。

当时，香港方面告诉我，证照被注销了，肯定不能让你去其他国家了，你可以留在香港，但是有期限。还有一种选择，就是你自己提出来让我们送你回内地。而请律师上诉，也只能是拖延一段时间。

在征求了律师和妻子的建议后，我决定还是选择自愿回内地来，没证件在香港待着也不安心。10月2日凌晨，快到口岸的时候，我心里又害怕起来。但没想到，对面早有人在那里等候了。我开始不愿意在文书上签字，但一个人用家乡话叫了我的名字，并告诉我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方式。我一听，心里踏实了许多，便签了字。

【悔悟】

“回来还是很庆幸的，要不然现在还在外面漂。选择回来，家人起到很大作用，我牵挂家人。如果我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方式。但是，估计最后也会回来，你能逃哪里去，你能逃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