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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扇思娘
2017-08-11 09:08:10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杨思] 字体:【

制图/傅汝萍

阿良

小暑过后的一天,我回乡下老家去。刚进门还未落座,老兄就递过一把蒲扇,说乡下现在一般情况不停电,前段普降暴雨,这两天线路维修临时性停电,被你赶上了。用能量守恒定律来解释,上半年阴雨天过多,下半年一定是干旱。这不,小暑刚过,太阳像下挂到头顶不远处,格外的炸热。

我接过蒲扇翻过来覆过去看,太熟悉了。扇柄被一块素花布包裹着,颜色暗淡,扇面老黄,那黑色长方形条块内的空心字“心静自然凉”仍然显目。“十多年了,你还保存着这把蒲扇。”我对老兄说。“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不多了,这把蒲扇母亲特别珍爱,舍不得丢掉,平时藏在屉柜里,很少用。”老兄望着蒲扇对我说。

我慢慢摇动蒲扇,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那一缕一缕柔和清凉的风,从我的领口、袖口、衬衣的下摆里飘进去,弥漫我的全身,遏止毛细孔里散发的炸热,安抚我那因炸热而躁动不安的心。心静自然凉——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她跟我说,摇扇不在急,不在快,而在于那颗躁动的心要随扇子的摆动安静下来,就不感到热了。

我家后山有一棵棕树,几丈高,笔直地伸向天空。从树梢向四周伸展出的片片棕叶,像一把一把的伞撑着。棕树干上一圈一圈黑褐色的印痕,那是切割棕布、砍伐棕叶留下来的伤疤。印痕似乎在诉说自己的年龄。

每年立夏之后,母亲就让我爬上棕树砍棕叶。我在腰和树干之间系一根棕绳,两脚蹬着树干一步一步往上爬。母亲在下面喊,小心点,别掉下来。待我砍下两叶,她又在树下喊,莫多砍,两片就够了。我在树尖上叫,爬一次树不容易,多砍几片省得年年爬树。母亲不回答我,只做手势让我下树。我落到地面,她才说,一棵棕树一年就长那么三四片叶子,砍多了棕树会死掉的。那时我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但不能违拗母亲的话。

母亲用棕叶做蒲扇。她把砍下来的绿色棕叶放进木盆里,用烧开的水烫一个小时左右,倒掉开水,再用淘米水浸泡。淘米水要浸泡几个小时,然后把棕叶捞出用线吊着挂在竹竿上,晚上不收。母亲说经过七个昼夜的日晒夜露,扇子的成色会特别好看。棕叶两面褪去青色,呈象牙黄,光泽柔和。

母亲开始动手做蒲扇。她从后山砍回竹子,剖成细篾,用细篾绕两个直径一尺半左右的桃形圈,上下夹着棕叶固定几个点,用剪刀把篾圈外的棕叶剪掉,用布条把篾圈裹在里面,再用棉线细针一针一针缝合。母亲把这道工序叫缘边。大约一天的工夫,两把蒲扇就做好了。蒲扇做好后,母亲让我用毛笔在扇面上写上“心静自然凉”几个字,用牛皮纸剪出一长方形空格套贴在这几个字上,再用煤油灯的烟去熏。待把长方形空格内的扇面全部熏黑。过一会,用湿布擦去墨汁,“心静自然凉”几个空心字就格外醒目。我的字写得不好,母亲常鼓励我,孔夫子不嫌字丑,只要笔笔有。

那时家里人多,母亲做的扇子保证人手都有一把外,家里还有十余把待客的扇子。老屋前有一棵大桂花树,丹桂飘香时节,左邻右舍喜欢听故事的人常围聚在桂花树下,听村上的老先生讲《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母亲就给每人发一把扇子。不同的是家里人用的蒲扇柄把用花布缠好,待客的蒲扇柄把没有缠布。月挂中天,银辉从桂花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十多把蒲扇的摆动把桂花的馨香送到很远很远的旷野。不远的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呱呱”叫声,它们似乎被陶醉了。

我儿时用的蒲扇常易折损,主要是和伙伴们夜间捕捉萤火虫。我们用一根竹竿系一根线吊着一个小玻璃瓶。朗朗明月下,萤火虫像满天的繁星,我们用蒲扇把萤火虫拍打在地上,再捉进瓶里。一个晚上能捕捉几十只萤火虫。点点萤火聚在一起,发出一团光亮像灯笼,我们提着灯笼快乐地满村跑。一个夏天过去,我那把蒲扇就破败不堪。这时我就和母亲调换她用的那把蒲扇。母亲并不责怪我,只是拍拍我的后脑勺笑笑默认了。儿时的快乐,母亲从那把破损的蒲扇中得到分享。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回家看母亲。屋里装着吊扇,她坚持不用,说是电扇的风没有蒲扇的风清凉。我一进屋,她就到处找蒲扇,没有找到,就问老兄是不是他藏起来了。老兄笑笑,径直去屉柜里拿出那把蒲扇。老兄说她刚才还用过呢,母亲的记忆力一年不如一年。我儿时的事她记得很清楚,我前脚离开家门回城,她后脚就让老兄打电话给我,说我好久不回家看她了。蒲扇是她的珍爱,用完她总是及时藏在屉柜里,要用时她却记不得放在哪里。

母亲接过老兄手中的蒲扇,没有递给我,而是站在我身后替我扇风。我不好意思,坚持不让。母亲说,你小时候不都是我替你打扇?这倒是的。我儿时的每个夏天都是在母亲蒲扇下度过的。我和小伙伴去树上捉蝉,去河坝里捕鱼,去野外割猪草回来,累得一身大汗,回到家母亲就在地上铺一张凉席让我躺下,母亲坐在小凳上摇着蒲扇,那凉凉的风就拂过我全身。在母亲的蒲扇下我很快入睡了,睡得那样的香甜。

而此时站在我身后的母亲,头发大部分脱落,留有少量的也是苍苍白发,脸上的皱纹像核桃,脸色显灰,目光有些呆滞,类风湿使她的手指关节变形。变形手指握的那把蒲扇摇摆不是那么均匀了,扇过的风也不那么清凉了。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在摇动,扇过的风也是有一丝没一丝地拂过。母亲老了,但她对儿子的那份怜爱仍然执着浓厚。

母亲去世十多年了,老兄保存她老人家用过的这把蒲扇,实际是保存对母亲的那份思念。睹扇思娘。母亲留给我们兄弟的嘱咐是面对世态炎凉,要保持那份淡定和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