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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放羊娃,到打工妹,到艺术家。郝俪数次遭遇生命之危,而艺术的救赎,催放了这朵高山坡上的性灵之花——
追梦,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郝俪画展海报
《ADAM我的家在哪里?》
郝俪雕塑作品《小羊肖恩》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郝俪穿过展厅,画作从四面八方簇拥过来。衣裙上大朵粉色的花,被挑染得霞光明艳:“俺有点恍惚,好像在看别人的画。画了23年,头一回这样清晰地看见自己。”
4月15日到6月11日,李自健美术馆举办2017年首次个人大型画展,主角是一位从北方大山走出来的女画家。从村姑,到打工妹,到艺术家,郝俪数次遭遇生命之危,而艺术的救赎,催放了这朵高山坡上的性灵之花。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诗人他叫海子。目击众神荒芜的草原野花一片。”4月19日,郝俪画展的第4天,一位观众在留言本上写下海子的一句诗。
“我怒放地活过,不曾向命运妥协。”郝俪说。
“羊吃饱了,我会飞啦”
“远去的飞机,飞哪里呀?”
“羊吃饱了,我会飞啦。”
“那日我爬上了最高的山,望望山外的世界……”
发黄的素描纸上,一幅幅铅笔画的小格子里,有个扎小辫的女娃。郝俪弯下腰贴着玻璃橱窗,慢慢读出几行歪歪扭扭的旁白,笑了:“这次办展览,翻出了好多压箱底的宝贝。这是我头一次拿起笔来画的,画小时候在山上捡柴、放羊。”
1994年,19岁的郝俪去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美术师孙老师家里当保姆,没有工资,但可以学画画。一天,孙老师的助手拿来一张白纸一支铅笔,要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郝俪从没画过画。老家在河北西柏坡附近、太行山脉深处的一个很穷的小山村,村里只有四户人家和两个光棍户。“我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上山捡柴放羊常一个人发呆,小脑袋里装满了问号。人家要我画,这些情景一下就冒出来了。你看,这一幅我还来了点夸张,我贪吃桃子,差点掉到山崖下,幸好草筐筐挂在树枝上救了我。画完我取了个标题叫《童年的摇篮》。”
此时的郝俪,是14岁初中毕业就跑到城里打工,喂过鸡,当过棉纱工、服务员的小保姆;是想找个城镇户口的男人嫁掉的打工妹。但艺术女神已在拐角处等着她。
中秋晚上,全家人都在看电视,她打扫房间。画室里没有人,她悄悄拿起一支油画笔,在孙老师正在创作的画作上点了一下。“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那是我第一次拿起油画笔。老师后来发现了那一点,非常惊讶,开始教我素描,临摹。”
偷偷点下的这一笔油彩,似乎正点在了命运的神秘眉心上。从此,郝俪不仅是打工妹郝俪,更是爱上画画的疯狂郝俪。
高山坡上那个童年的自己,成为她最喜欢的创作题材之一。“我最喜欢春天,山坡上开满了蓝白色的山药花。我喜欢从山坡上奔跑下来,山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
跨过生死一线,命运仿佛转动了一个小齿轮
画画像魔术一样,开凿了郝俪的性灵之泉,也翻转了她的人生。
“画了23年,4600多幅作品,这是第一次做大型个人回顾展。我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也好像将这23年重新过了一遍。”
从处女作开始,郝俪在180幅画作前停留,细看。画里的郝俪走出来,画外的郝俪走进去,生活与艺术此刻浑然一体。
1999年,做梦都想进入中央美院的郝俪,抱着自己的油画找上门去,版画系的苏新平和王华祥老师觉得她的画里有一种不可教的灵性,破格让她进入研修班。
如愿以偿的快乐后,是差点将她压垮的艰难。“我的基础差。有一次素描课,老师当众说我:你怎么进来的?任何一个同学都可以给你改画。我一下子愣住了,但我知道老师说的没错,只能自己拼命学拼命画。我租了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子,几乎整晚不睡,人家叫我‘女鬼’。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如果方便面已被老鼠吃掉,就只能饿一晚了。”
冬天的雪夜,郝俪曾住在美院的版画工作室或教室里,画累了就随便睡一会。保安检查教室,她就关灯,等他走了再开灯画画。2000年1月,郝俪在出租屋里生着炉火画画,煤气中毒倒在地上,迷糊中她拼命开了一下门闩:“下午4点多晕倒,深夜两点多醒来。那晚我边哭边画,一口气画了《双眼含着泪的少女》《迷茫的红衣少女》等好几张画。”
跨过生死一线,她的内心深处仿佛转动了一个小齿轮,带动一个又一个齿轮,惊喜与奇迹接踵而来:
一直关注她的王华祥老师,有一次带同学去她的小屋,看到她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当场将身上带的2000元掏出来,收藏了两幅画。从那一刻起,她对画画有了一份自信。
2000年6月,她参加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版画系研修班毕业展,七幅作品被收藏,版画《向往》被中国美术馆收藏;2005年8月,她应邀参加德国波恩画展,开幕式上即有7幅作品被收藏;2008年,法国总统萨科齐、瑞典国王、《狮子王》等好莱坞电影的美国导演,都成了她的画作收藏者;2009年,郝俪艺术中心在798艺术区成立。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心脏地带,一直漂泊的郝俪终于有了一扇自己的窗,像一架飞机有了起飞的跑道。2011年,曾收藏她的《童年的摇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画作的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和夫人,即将离任时特意写信给郝俪,表达对她画作的喜爱之情:“你的每一幅作品都讲述着一个美丽、触及人类灵魂的故事……”
“画画就是我的命,我的修行”
2016年4月11日黄昏,郝俪正在798艺术工作室布展,一块大画板突然倒下压向她,幸好有一幅大画为她支撑起一个小角落,她的腰脊受到严重伤害,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至今身体里还留下了七根钢钉。
“这就是那幅救我命的画,2015年我为儿子ADAM创作的大画,取名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去向何处?》。” “救命画”挂在展厅右墙上醒目的位置。天使一般坐在羽毛摇篮中的小男孩,一双大眼睛像极了母亲。
郝俪渴望爱情。最终,她在画画与爱情中作出选择,成了一名单亲妈妈。母爱,开启了她对灵魂更深处的探究与反思。
2014年惊蛰,遭遇艺术创作瓶颈的她,突然被惊了魂似的,在剧烈的撕扯中重新找到自我,完成了一幅装置加油画的新作《惊蛰魂》。画面中央,那位睁大眼睛偏头望天的女人,似乎是幻化出二十四节气的“元神”,女性生命的意象与自然天地,达成奇妙的感应与融合。而这一次的遇险与得救,使她唯有再次感恩艺术的救赎:“画画就是我的命,我的修行。”
第二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郝俪似乎调快了她的人生时钟。2016年秋天,伤情刚刚好转,“小胖看世界系列艺术展”在北京798艺术节推出。
小胖,名叫李三妮,郝俪大姐的女儿。她的母亲小时候发烧影响了大脑,后又患上癌症;父亲去挖矿时被滚落的巨石夺去生命。2007年夏得知小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郝俪画下油画《小胖追忆往日的家园》,并开始创作以小胖为主题的系列家庭纪实作品,包括一系列油画,12组200个主题雕群,多角度展现农家女孩小胖的微距人生。
这次来李自健美术馆做个人展,是她没有想到的意外惊喜。
“4月12日,我带着儿子做完慈善回到工作室,碰上李自健老师。他是我非常尊敬的画家,他在北京举办的三次展览我都去看了。我们交谈了十多分钟,没想到第二天我接到李自健美术馆副馆长的电话,说美术馆决定为我办一个大型个人回顾展。我更没有想到只花了30天,这个展览就开幕了。”
在李自健看来,郝俪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是她人生的真实写照。做好这个展览,她对艺术的追求与顽强的奋斗,会激励天底下和她一样的追梦女孩。
5月20日,50个爱画画的小朋友来到郝俪画展现场。孩子们像花瓣一样围着她,听她讲自己的绘画故事。她的身后,是“小胖看世界”的雕塑作品。几十个小胖蹲在地上,抬眼看天,就像小时候那个在坡顶上看着飞机飞过的郝俪,就像从坚硬的山坡上,顽强开出的一朵朵春天的花。
【声音】
她艺术的全部资源,就在生存体验之中
郝俪的画之所以感动人,除了其作品本身具有一种原生态的质朴以外,还真实地表现了都市边缘人这样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但他们是一群有信念的精神漂泊者,为着某种执着的追求而努力活着,拼搏着。郝俪艺术的全部资源就在她自身的生存体验之中,生活本身已经为她提供了最真实、最可靠、最富感染力的题材,因此,她的艺术也必然能够让观众受到感染,这也正是郝俪艺术的价值所在。
——美术评论家 贾方舟
郝俪的成功是个奇迹。她出生在闭塞的小山沟,可她有超出城市女性常规对生命的思考。她以自强、自信的独立精神,完成了从一个乡村人向城市人身份的转换,完成了一个村姑向一个艺术家身份的转换。惟有画画,她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自己生活的意义。
——策展人、批评家
陶咏白
郝俪的画,第一眼就强烈地吸引住我,粗犷笔法,斑驳色彩,质朴画面,野性宣泄,折射出画家的不凡人格与艺术自信。尤其是画中人物的笨拙自由的表现,让我清晰感悟到一个女性艺术家对人性独特的感受,对生命极富张力的艺术表现。
——湘籍旅美画家 李自健
【记者手记】
美,若能如阳光普照
文丨肖欣
7岁的小郝俪,穿一件黑白格子衣,站在第一排最右边。一家人过年拍全家福的喜气里,唯独她一双大眼睛严肃甚至凌厉地斜看着镜头,透出一股子要面对整个世界发问的倔强劲:我是谁?
细细看过郝俪画作,我回过头来,重新凝视这位山村女娃的大眼睛,仿佛再次听到她的发问:我是谁?
42岁的郝俪,幸运地用画笔作出回答,并让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听到了这位中国农家女的答案。
贫穷,卑微,其实特别容易让人找不着自己,特别容易被生活厚厚的尘埃迅速埋没、吞噬。所幸在艺术面前,没有身份高低,贫富贵贱,天分、坚持、真情才是她所需的信物。在见惯了种种被矫饰、扭曲的所谓艺术之后,郝俪才格外打动人心,也令人们蓦然发现,艺术的本来面目,源自朴素而悠长的真情涌动与生命告白,掺不得半点虚情假意。
郝俪是幸运的,在绘画中找到了“我”,救赎了“我”。像她一样有着种种天赋的山村孩子,其实并不少。一位朋友曾去偏远的乡村学校,教留守儿童学摄影。一堂课下来,她发现从来没有摸过相机的孩子们,画面捕捉与构图的能力令人吃惊。一位名叫彭心圆的女孩子叫她念念不忘。彭心圆不太说话,但拍出来的照片,感觉真好。在郝俪的画作前,我想起无数个生长在偏远村庄里的彭心圆。 5月31日,彭心圆和她的小伙伴们的摄影作品,在长沙一处繁华的街市展出。大幅的海报悬下来:“山里娃也有追求美的权利。”孩子们羞涩的笑脸,也让我想起那个当年梦想飞翔的小郝俪。
美,若能如阳光般普照,每一朵性灵之花,若都有机缘盛放天地,可是世间的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