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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的耒阳人罗含
2016-12-23 09:25:44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李 慧] 字体:【

他和陶渊明一样爱菊花;他的《湘中记》,是郦道元《水经注》的参考书;他的《更生论》,是佛教中国化过程中开出的思想花朵

——东晋的耒阳人罗含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整理

编者的话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这首菊花诗中 ,“陶令篱边色”,说的是东晋大名人陶渊明。其“采菊东篱下”之句世人传颂,爱菊高洁之名世代相传。但诗中那位也喜欢种菊的罗含是谁? 他有什么样的人生故事而沉淀为诗文典故,入诗家之法眼?

本期“悦读”要说的人,就是东晋耒阳人罗含,一位几被今人遗忘的湖湘历史文化名人;要说的书,就是他写下的两部作品《湘中记》和《更生论》。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罗含开始进入学者们的视野。在湖南本土或来往于湖南的历史文化名人的时间谱上,罗含的出现可谓填补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湖湘文化名人的空白。如何认识这位秦汉以来湖湘文化发育期中涌现的重要代表人物?如何发现其时代价值、评价其文史地位?这是湖湘学人的本土之责,也留下了交流、碰撞、探讨的广阔空间。

12月17日, 中国(耒阳)罗含学术研讨会在耒阳举行。来自北京、上海、浙江、湖南、福建、台湾等地的专家学者,共话罗含。这位1000多年前的“江左之秀”“荆楚之才”,正从历史深处走来。

说书·之一

典籍里的罗含故事

罗含呑鸟

要讲1000多年前的罗含故事,当以有据可查的史料典籍为本。

从现存资料来看,最早记载罗含事迹的,是成书于南朝初年的《世说新语》。这本书主要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趣事和玄言清谈,其中就有罗含的两则小故事。由唐朝房玄龄等多人合著的《晋书》,是中国的二十四史之一。从现存有关罗含的早期资料来看,《晋书》卷九二《文苑罗含传》,基本上综合此前关于罗含的各种记载,是今天我们研究和评价罗含最为重要的依据。

罗含生于官宦之家,不仅是“官二代”。他的曾祖父罗彦,曾是临海郡的太守。父亲罗绥,曾是荥阳郡的太守。罗含从小胸怀大志,聪明好学,不幸年幼时便成了孤儿,由叔母朱氏哺养。有一次,他白天睡觉时,梦见有一只羽毛文彩异常的鸟,飞进自己的口中。朱氏对他说:“这只鸟身上有文彩,预示着你日后一定会写出好文章。”从此以后,罗含“才藻日新”。唐朝著名书法家欧阳询,曾主编一部名叫《艺文类聚》的图书,也在书中记载了这个故事。后来,人们常用“罗含呑鸟”来称谓一个人才华出众或文辞华美,“罗含呑鸟”也成为一个著名的典故。

兰菊丛生

罗含是个品性高洁的人。他的父亲曾经担任新淦县的县令,新淦人杨羡后来做了罗含所在州的州将,想引荐罗含去做主簿,都被他拒绝了。但杨羡不停地征召他,罗含只得前去就职。后来杨羡去职离开,罗含一直将他送到新淦县。新淦人因为罗含是老县令的儿子,听说他来了,纷纷来给他送礼物。罗含盛情难却,只得暂时收下这些礼物。待到回去时,他将这些礼物全部封存没有带走,受到人们的称赞。

罗含的文才好,官运也不差,得到权臣桓温的赏识后,更是一帆风顺。有一次罗含迟到了,桓温就要大家说说罗含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有人说他是“荆楚之才”。桓温则认为他堪称“江左之秀”,不仅是“荆楚之才”。但罗含并非“惟上”“媚上”,颇有自己的主见。有一次,桓温想检劾他的政治对手之一谢尚,就派罗含去江夏郡搜集太守谢尚的过错。罗含了解谢尚的为人,他到了谢尚那里,也不过问郡中事, 好像是来做客,喝了几天酒,就回来了。桓温问罗含搜集到什么情况,罗含却反问桓温说:“您觉得谢尚这人怎么样?”桓温说:“要胜过我。”罗含说:“难道有胜过您的人而干坏事的吗?所以我对他的事一点也没有查问。”桓温对他的用意感到惊奇,但也没有责备他。

罗含做官时,生活也很简朴,曾在城西郊的小洲上盖了一所茅屋,伐木做床,编苇为席,穿着平常的衣服,吃着自己种的蔬菜,过得有滋有味。他也很喜欢种花,尤其喜欢兰和菊,写了不少歌赋兰菊的诗词。到他退休回家时,台阶上、庭院里忽然之间兰草、菊花丛生,人们认为这是他美好德行的感应。

梦鸟吞鸟、兰菊丛生之说, 颇有些传奇夸张色彩,但也正如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会长楼劲所言:“《晋书本传》充分说明罗含一生以文才、德行著称,及其先为当地名族子弟而才行甚著,又渐次从‘湘中琳琅’到‘荆楚之才’以至于‘江左之秀’的人生历程。正史入传这一事实本身,则足以说明罗含实为当时湖湘一带少数几位具有全国声誉的代表人物。”

说书·之二

罗含与《更生论》 《湘中记》

《更生论》:思想的花朵

今人要重新认识罗含、发现罗含,首先要深入研读他的著作。遗憾的是,今天我们能读到的,只有一篇不足四百字的《更生论》,以及一部已经亡佚,其内容散见于各类文献著作中的《湘中记》。但这一短论一佚记,仍可一睹当年“江左之秀”的文才,见识其背后的时代风气,思想潮流。

罗含的代表作之一,是《弘明集》第五卷收录的罗含《更生论》。《弘明集》是南朝僧人僧佑所编的中国佛教史上第一部佛学文献汇编,收录了东汉至南朝齐梁时代100多篇佛教文章。这位僧佑是当时了不得的高僧,在中国佛教史上有重要地位。曾写下《文心雕龙》的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刘勰,就曾在他的寺庙中寄居数年。东晋时期,佛寺、僧尼大量增加,佛教走向兴盛。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一些佛教论题成为思想界讨论著说的热点,就像今天社会的一些热点时政思潮,仍然是知识分子们喜欢评说的对象。罗含写了《更生论》 ,还引起了一位名叫孙盛的读书人的关注,写信给他提出意见,于是两人书信来往展开“学术争鸣”。100多年后,这些书信节文和《更生论》 还能被僧佑收入《弘明集》中,也反映这部作品在当时的影响力。正如楼劲所言,《更生论》说的就是“当时思想界共同关注的重要问题,也是佛教中国化过程中出现的前提性、基础性问题。”

楼劲还认为,虽然是作为反映当时佛教发展的重要文献收入《弘明集》,但《更生论》仍是魏晋以来玄学、清谈的名篇。它“主要是魏晋以来玄学、清谈盛行而儒学调整,并与佛学相互影响的过程中开出的思想花朵。” “见证了魏晋以来儒、释、道相互渗透和影响的关系,并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时思想界几大潮流的演化互动之况,包括玄学的发展流变、佛教的中国化到传统儒学的相应调整。”从中可以看出,“罗含的确都屹立在其前沿树义立说,遂被公认为湘中所出而具全国影响的代表人物,得与诸名公巨子往还而被誉为‘湘中琳琅’‘荆楚之才’和‘江左之秀’。”

《湘中记》:重亲历实行的学者之作

“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然。其石子如樗蒲,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若朝霞。”

这段清丽的文字,出自罗含的另一部代表作《湘中记》。这是一部记述湖南山川、古迹、民俗、轶事的作品,涉及了九嶷山、衡山、玉笥山、君山、湘水、都溪等地,还记录了一些湖南的名胜古迹和奇闻轶事,如蔡伦宅、衡阳石鼓等。用今天的话说,罗含是位热爱自然的“背包客”“驴友”。未做官前,他不是看书作诗,就是游玩于山水之间,当官后虽然公务繁忙,也经常抽出时间到各个郡县考察,才写得出这部《湘中记》。

据相关考证,《湘中记》大约在南宋至元代仍存世,大约亡佚于明代。今天的湖南人,已不复能读到由生于兹长于兹的湖南才俊所写的文章全貌,实在是一件憾事。

罗含之后约100多年,北魏的郦道元完成了他的《水经注》。在《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注》中,郦道元就引用了罗含《湘中记》八条。这也是从现存资料看,最早征引《湘中记》的典籍。此后,《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也多处引用。浙江湖州师范学院教授鲍远航称《湘中记》是“中国山水散文的发轫之作”。他认为,东晋是中国山水诗文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罗含所撰写的《湘中记》,在中国山水散文的生成链条上起了重要作用,他最早以欣赏的眼光,把山水的幽美之趣表现出来,有一种适性快意、赏心悦目的山水审美自觉意识,直接影响其后《宜都记》《荆州记》乃至《水经注》对山水景物的摹写。

楼劲注重《湘中记》的可靠性和权威性。这种权威性不仅来自罗含对家乡山水草木的长期关注、积累,还因为他亲身踏勘游历以至绘图标识,才能了如指掌,了然于胸,叙次井然。他认为,罗含不是那种枯坐书斋或一般爱好游冶、走马观花的文人,而是注重亲历实行的学者。

说书档案

时间:2016年12月17日

地点:耒阳

主题:罗含与他的《湘中记》和《更生论》

人物名片:

罗含(292年一372年),字君章号富和,东晋桂阳郡耒阳(今湖南耒阳市)人。罗含担任过郡太守、长沙相、朝廷侍中,《晋书》以“梦鸟文藻”“白雀栖堂”“兰菊丛生”三个隐喻为架构为其列传。罗含的《湘中记》,记载湖南湘中的山水、湖泊、风俗等,开中国山水散文的先河,对后世地记作者影响颇大,对我国的地理学、旅游学、方志学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导向和范本意义。其《更生论》是湖南最早的哲学著作。罗含在文学、哲学、地理方面有不少建树,被时人誉为“荆楚之才”“江左之秀”,其作品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相关链接

《湘中记》的湖南山川

■衡山:山有锦石,斐然成文。衡山有悬泉滴沥,声泠泠如弦;有鹤回翔其上,如舞。

■九嶷山: 九嶷山在营道县,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名九嶷。

■昭潭:益阳有昭潭,其下无底,湘水最深处也。或谓周昭王南征不复,没于此潭,以为名。

诗词中的罗含

“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

—— 唐·杜甫 摘自《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三首》之三

“郭璞验幽经,罗含著前纪。”

——唐·刘禹锡 摘自《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

“前朝已伴罗含醉,今夜应同陶令吟。”

—— 南唐·李煜 摘自《夜境》

“罗含有后重家声,往向深山岁几更。”

——明代·罗洪先 摘自《寿叔凤山七十赋诗》

他们说

尊重史实,善于发现

我们对于历史人物的研究,要尊重史实,不要过于拔高,也不要掩盖他的光彩,要善于发现。我认为罗含是以文采,哲思见长,而不是以政治才干见长的历史人物,所以晋书把罗含列入《文苑传》,是把他看作文人,而不是重要的政治家。罗含的《更生论》,体现当时佛、道、儒的密切互动,讨论的是当时社会的热门话题,其立足点是玄学。他的《湘中记》,突出表明地是,他是个重实行、重实践的学者,很多地方他都亲自去探查,探看,这是不容易的。

罗含身上有很多符号,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合拍的,他的影响力能够不断放大,他的故事能成为典故,在后世的诗词中被传颂,说明他有一种长久的,持续的影响力,这值得我们去进一步发现,探究。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会长 楼劲

他是补缺式的重要人物

梳理我们现在对湖湘文化名人的研究,对湖湘文化的研究,可以发现罗含是一个补缺式的重要人物。以前从屈贾开始,一下子就跳到了宋代的周敦颐。这中间上千年间,特别是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本土的文化人物几乎是一个空白。当然罗含的文化价值与分量如何,我还没有做过专门研究,不能随便说,但至少现在大家发现了在这个时期湖南耒阳出了一个罗含,这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和研究湖湘文化是大有意义的。

——中南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阎真

深入梳理湖湘文脉

耒阳是一个人文底蕴极其深厚的地方。为了打好文化牌,耒阳市委、市政府先后举办了2001·中国(耒阳)蔡伦科技发明节和2004·中国(耒阳)农耕文化节,建起了发明家广场、蔡伦纪念园、纸博物馆、神农广场、农耕博物馆。早在2004年参加农耕文化节时,我就提出了要重视对罗含的研究。今年初,许焕杰等同志让我组织湖南省内专家来探讨打造罗含品牌的可行性。3月24日,我们开了一个咨询会,与会专家分别从历史学、哲学、地理学、文学、文献学、方志学等多角度多学科进行了论证,我当即表示要把罗含研究纳入湖湘文化研究的范畴。这次研讨会我们邀请了更多来自全国的专家,大多数专家提交了相关论文资料。我希望以罗含研究为契机,通过对罗含文化、罗含精神的深入发掘、研究及传承,深入梳理湖湘文脉,整合湖湘文化资源,进一步推进湖湘文化理论创新。

——湖南省政府参事、湖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会会长 周秋光

正本清源,回到生命长河之中

我从台湾来到耒阳,读罗含的《湘中记》《更生论》,看到当时的天,当时的地,油然而生一种真实的生命感、土地感。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确如此。

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南北朝时期出现形神之辨,罗含的《更生论》,短短不过四百字,被僧佑收集在《弘明集》第五卷,成为魏晋南北朝佛教探讨佛教神形论的重要文献。罗含《更生论》开宗明义,以向秀所言“天者何,万物之总名,人者何?天中之一物。”确定了中国易经“天人合一”生生不息的课题。他直指“今万物有数,而天地无穷”,既然天地无穷,万物有数,那么无穷的天地不能根源于有数的万物,换句话说,无穷不能来自于有穷,无限不能来自于有限,无中不能生有,除非万物也能变化无穷,天地万物才能一体。在罗含的宇宙观里,天地万物一体两面,关键的奥秘,在于有数之万物,如何能产生无穷的变化。罗含的万物更生,就是融天地万物于一体的万物变化原理。万物更生之道,如同生生之谓易,也如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理出易经生生不息的天地万物创生原理。这是很难得的正本清源,回到中国人对生命的慨叹与感悟之中,回到生命长河之中。

——台湾孔子学院院长 孔维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