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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琴
2016-11-04 09:25:38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周杨] 字体:【

侯严峰

每当从葱绿的江南回到家乡烟台,走进家门,总是不由自主地踅摸进父亲的书房。书房是一间不大的北屋,摆放着一个不大的书橱,一张同样不大的写字台。

书房里,除了放置在书桌上的砚台、笔架,和一张父亲的大幅遗像,就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橱;书橱的一边,一颗粗粗的钉子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民族传统乐器——二胡。

这是父亲的琴。

二胡已然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埃。只有那铜的琴轴、蟒的琴皮,还闪着旧时的磨光,看上去也还是那么的熟悉、亲切。

书橱旁侧的墙壁上,贴着父亲抄写的琴谱,是瞎子阿炳所作著名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简谱,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每当默吟着这张琴谱,那如泣如诉的乐音,就在心里泉水般汩汩流淌。

1954年春节前,父亲第一次和母亲一起,来到龙口外公家的小村,带着还在襁褓中的二姐,看望寄养在外公家刚满两岁的大姐。

临近春节,村里劳作了一年的乡亲们便热闹起来,在村边的麦场上搭了台子,唱起大戏。听说从城里来的女婿会拉“胡琴”,不由分说,就把正在为乡亲写春联的父亲请上了台子。

“胡琴”是乡里人对民族弓弦乐器的统称。那时的“胡琴”却也简陋,木质粗糙,用的是丝弦,调音的木制琴轴要么拧不紧要么容易崩断弦;不似现今紫檀的琴杆,铜制的琴轴,品相极好的琴皮,还有质地纯正的马尾琴弓。

父亲并不打怵,提着一把二胡就和村民一起演奏起来。

早在抗战后期,16岁参加革命的父亲在胶东兵工局从事军工和宣传工作时,就经常参与文艺宣传活动。至今,家里还珍藏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父亲身穿军装,披件黑色外衣,倚坐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小提琴,神情散淡而执着;他的十几个战友也各自拿着不同的乐器,或站或立,围聚在一起。

60多年过去了,父亲拉“胡琴”的往事,还常常被村里的老人提起。

当时,父亲是烟台日报的总编辑,还不满26岁。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不论家住太平街还是虹口路,父亲的房间总是放着一把二胡。已经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父亲,只要有闲暇,就会端坐在椅子上,操起二胡,先是衔一枚口哨般的黑色校音器调弦,“嘟嘟”地发出A的音调;再慢条斯理地用松香在琴弦上来回抹擦。拉的曲子,除了传统京剧唱腔的伴奏音乐,就是经典的二胡独奏曲。优美的琴声,氤氲着我们四姐弟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父亲在干校时,不常回家,闲置的二胡就成了我无聊时取乐的物件儿,平时也跟几个爱好音乐的同学一起捣鼓琢磨。或许是自幼耳濡目染,过了两年,我就能照着乐谱,演奏难度较高的二胡独奏曲《赶集》了。

1970年的初冬,我夹把二胡参加了部队招考文艺兵的面试,竟然被录取了。16岁的我,成了部队战士业余宣传队的一名乐手。

翌年,父亲离开干校。有一次,我趁着到烟台购买乐器的机会,回到东南台子的新家,还给父亲拉了一曲刚刚学会的刘天华的著名二胡独奏曲《良宵》,父亲听了,并没作声。

“这样的曲子,自己练练琴还可以,尽量别在外人跟前拉。”回部队前,父亲挺严肃地嘱咐我。我知道,刚刚恢复工作的父亲,对那时的社会文化气氛还心存忧虑,不得不谨小慎微。

尽管如此,父亲对我在部队从事的文艺宣传工作还是很在意的。有一次给父亲写信时,不经意地提到,部队宣传队配发给我的那把小提琴不仅老旧,而且拉起来音质含混,每当演奏到高把位,就有些轻浮、甚至刺耳的乐音飘出。

父亲有位老战友,时任北京电影制片厂乐团团长。极少求人的父亲给老战友写了信,大意是我在部队宣传队当乐手,希望他代买一把质量好些的小提琴。过了不久,一把小提琴就到了我的手中。后来听说,父亲的老战友为了这把小提琴花了500多元,当时这可是一笔巨款。

这把小提琴木质极好,从面板、侧板到背板,一色粗粗的“虎皮纹”,音质比宣传队弦乐队首席的那把小提琴好多了。

父亲曾告诉我:“伯伯说了,这把小提琴是‘借给’你的。”

“还得还啊?”我有些不情愿。

“伯伯还说”,父亲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借给,借给,‘借’就是‘给’。”

我这才放了心。打那以后,这把小提琴就一直跟随我,走南闯北,不离不弃。

20世纪90年代初,父亲离休了。平日里,父亲不是读书、与友人叙旧,就是习练书法;当然,家里的那把二胡也不时奏响,《二泉映月》的旋律又在闲适而温馨的时光里飘荡。

父亲虽然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但性情内敛,不事张扬;每当琴声婉转悠扬的时候,我们料定,父亲此刻心情大好。

前些年,弟弟一位搞民乐的朋友举家迁往美国,行前送来一把专业级的二胡。

现今的二胡不仅品类繁多,而且品质与以往也大相径庭了:紫檀、红檀、花梨木……林林总总;敦厚且油亮的共鸣箱,铜制的琴轴,钢丝弦的顶端还配有微调器。

“老了,指法不灵便了。”有一年回家探亲,父亲踱入书房,取出这把二胡,“还是你拿去吧。”

于是,这把二胡又跟我去了江南。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年多了。每当一个人坐在俯瞰湘江的阳台上,望着一城灯火、北去江水,幽幽地拉起《二泉映月》,就仿佛看到父亲的微笑,听到父亲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