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超

从色彩斑斓的世界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这些带有点苦涩与甜蜜的词儿，是对恩爱夫妻的赞美，也深深浓缩在我们夫妻恩爱的漫漫岁月里。

1981年12月12日，我去县人民医院体检，发现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正在丧心病狂地挥舞木棒对一名收费员施暴。作为人民法官的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制止，谁知那个丧尽天良的歹徒拉响了捆在自己身上的炸药包，“轰”的一声巨响，我倒在了血泊中……

当教师的妻子匆匆从课堂赶来，只见病床上一个浑身缠满纱布、插着无数条管子的东西直挺挺地摆在那儿。有人告诉她这便是我。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塌在床头。

当我转院去邵阳、长沙、北京、广州等地求医，她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体重不足40公斤的弱小女人，身背一个大行李包，手牵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丈夫到处奔波。当时交通十分恶劣困苦，挤客车、爬火车，千里路遥，万里颠沛，人生地不熟，记不清多少次被人流撞得人仰马翻，多少次因赶不上车而亦步亦趋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艰难行走。好不容易磨烂嘴皮住进院，却希望破灭，又得去另一家医院，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背井离乡的夫妻俩席地街头，抱头痛哭。因用过大量激素，我一餐能吃八个馒头一斤肉还嫌不够饱，她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啃干馒头干咸菜，也尽量满足我的需求;我身体虚弱需要营养，却工资低微买不起，她就背着我断掉女儿的奶，使劲挤出自己的乳汁给我喝……

妻子的百般呵护，没能感动光明的福星，我失明了，从色彩斑斓的世界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爱妻鼓励我做当代中国的保尔

整天生活在漆黑囚笼中的我，成了一个只能吃不能做的废物。为了不拖累日夜为我操劳的妻子，我便用头碰墙寻短见。妻子从外面回家见状，忙抱着我哭着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你难道忘了我们刚结婚立下的山盟海誓……”妻子一席语，唤醒了我遥远的回忆。妻子心如水晶，志如磐石，打消了我的轻生念头。但妻子待我越好，我越觉得内疚。两眼黑洞洞的我能做什么呢?当时我三十出头，年富力强，成天如笼中困兽，烦躁不安，以泪洗面。

在黑茫茫的夜空里，有一盏灯会照亮前程;在十字路口的徘徊中，有人指点就不会迷途。这明灯、这引路人，就是我的爱妻!经我大学同学点化，她要我从事文学创作，做当代中国的保尔。

要搞文学创作，首先要能辨认出我写的字。我不会用盲文，写出的字自己感觉良好，却往往上下串行，妻子无法辨认，秉性暴躁的我还大声斥责她“笨”。妻子吞咽委屈，找块小学生写字的塑料胶片做模板，让我夹在纸上写，这样写字就不重叠了。她温柔地伏在我身旁，要我从笔画简单的字写起，仔细观察我写出的“天书”，慢慢掌握了我写字的规律，终于成了我特殊的翻译。

我把自己没白没黑用心血凝结的文稿寄出去，满以为会收获喜悦。谁知文稿不是泥牛入海，就是完璧归赵。一篇篇稿子如一个个无情的石头砸来，砸得我伤痕累累，心灰意冷。我恨自己太无能，我怎能对得起忍辱负重、操碎心肝的妻子啊?她忙完单位工作又要忙家务，大小事儿一人扛，买米买菜，洗衣做饭，拖煤做煤，哪一件事不靠她一人动手!夜半了，她还要伏在桌前誊抄我的“天书”……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我伤心地哭了。我不能把妻累垮呀!我愤怒地撕碎稿子，不写了。

妻子却乐哈哈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据说外国有个作家退稿两麻袋还坚持着，后来他一举成名了。持之以恒必然会到达光明的彼岸。”为了让我夯实文学功底，妻子从牙缝里挤攒出一点一点的钱，替我报名参加湖南、沈阳、北京的文学函授学习。函授班发来不少教材，她一本一本读给我听，让我细细琢磨领会。她还找来大量古今中外名著名篇，声情并茂地朗读给我听，让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展现在我眼前。这样读了约有500部之多。

就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的喉咙读哑了，读不出声了。去医院一检查，声带长起了小泡，在省城医院做了手术，医生规定七天不能说话，可她第四天就拔下针头赶回家，当夜就念书给我听。

妻子推着我走入中国作协、成为自强模范

爱妻的贤惠，知识的增多，崇高的使命，肩负的责任，激起了我的创作欲望。我一天能生产出二三千字，妻子抄写一次，又读一遍我听，我再进行认真推敲。不知多少回，我灵感一来，就把疲倦困乏的爱妻从酣睡中摇醒，她揉揉惺忪的眼睛，二话不说遂从我的意思。经过反复修改，由妻子工工整整誊好寄出去发表。就这样，我手写的一个个“天书”变成了一行行铅字，文章一篇篇见诸报端，作品一部部相继问世、获得荣誉……妻子推着我一步步向前走，走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为全国首个盲人一级作家、“全国自强模范”。

多年来，妻为我誊抄的稿件达一个人头高，我公开发表作品近300万字、出书11部，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手抄出来的。可老天爷对她并不怜悯，体力过分透支，营养长期不良，她患上了绝症乳腺癌，在我再三敦促下不得已住了院。但她坦然豁达，以微笑面对病魔，以歌声驱走心头的阴霾，以坚强的毅力创造出生命的活力。是的，她是把这些做给我看，让我不为她担忧，仍瞒着我殚心竭力地操持全家的一切……

爱妻呀，你心中从没有自己，却以博大的爱为我支撑起一片朗朗的蓝天。你被评为“三八红旗手”，在全省各地作助残先进个人巡回报告，我们家被评为全国“五好文明”家庭，当选为全国最美家庭，被授予全国最美家庭标兵……对这一顶顶桂冠你从不张扬炫耀。泰戈尔说“根埋在地下，使树枝产生果实，却并不要求什么回报”，这话用在你身上最恰当不过。我以这篇短短的文字，感谢你35年的如海的辛劳与深情。

(作者系著名“盲人作家”，文学创作二级。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7年加入中国作协。已出版诗集、长篇纪实文学、长篇小说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