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健新作《暖冬》。(本报独家首发)

李自健美术馆。通讯员 摄

人物

李自健，1954年生于湖南邵阳市，1982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1988年移居美国洛杉矶。自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以“人性与爱”为主题的现实主义油画艺术创作，自费在全球六大洲30多个国家地区及祖国大陆近30座主要城市举办大型巡回个展。获颁“国际和平特别贡献奖章”等。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9月4日，长沙。

下午5时，李自健沿湘江大道赶往美术馆工地。夕阳的倒影被江波搅荡成点点碎金，一路都在眼里跳跃着。突然，他兴奋地喊起来：“看，那就是美术馆!又变样了!真想不到，不到两年就建好了一座美术馆!这就是追梦的力量!不仅是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追梦!”

追梦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是什么样的梦想，让一位闯荡世界28年的旅美画家决定倾其所有，在家乡建设一座永不收门票的美术馆?

9月，《湘江》周刊记者跟随“追梦人”李自健，寻找梦想背后的梦想，力量背后的力量。

1 初生

晚霞中，美术馆“初体验”

抵达美术馆工地，最后一批脚手架刚刚拆除，形似鸟巢的圆盘建筑部分终于露脸。“天圆地方”的立体构成，为湘江之滨的天际线描画出新鲜的线条。最后一抹火红的晚霞，正好映照在美术馆巨大的蓝色玻璃幕墙中心，似一团火焰在波光中燃烧。

目睹美术馆壮美的“初生”之景，李自健激情难抑，开始了他的特色“导游”:

“来，先走过这座花桥，两边湖面开阔，湖上将会游着天鹅，泊着小船，再远点就是湘江……看，湖边那座雕像，是匈牙利著名女雕塑家贝雅塔的‘大地之母’，我叫她‘胖妈妈’;白色的那座，是我的同学雷宜锌的雕塑‘洋湖少女’——东西方艺术巧妙对话……”

“先看A馆：四大展厅挂满300多幅我的画作，全都是从海内外收藏家手中借回来的，还有我的一批新作，都在这里同时展出，还有联合国原秘书长安南等人的评语。再看B馆：星云大师21条屏‘人生之最’的盲眼书法在这里永久陈列;我不仅建了星云大师书法馆，还建了一个星云大师书屋，大师一生出版的几百种中外文字著作这里都有，观众可以坐在书屋楼梯上看书;那边是我的启蒙老师陈西川的素描展。星云大师90岁了，眼睛看不见了，已答应参加开馆仪式;陈老师也87岁了，正在住院，我请他为素描展画几幅自画像，他总担心画不好，其实他画得太好了;唉，我当年美院的导师已走了好几位……我不得不拼命赶工程抢时间，如果不能让他们在有生之年看到美术馆，我会遗憾一辈子!”

李自健边走边说，一件黑T恤早已湿透，黑皮鞋沾满了泥灰。最后，他走进一座梦幻般空灵的大厅：

“这是星云大师题名的‘心灵空间’。看，除了这盏繁星一样的大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滴清水，从高空慢慢滴落到厅中的铜盘里。观众已看了半天展览，脑子里满满的，要清空一下，倾听一滴水的声音，内心的声音……”

跟着李自健“游览”两个多小时，记者惊异地发现，这可不是一座简单的美术馆，而是集书画、音乐、雕塑、文创等为一体的艺术综合体。小到一棵树、一盏灯，都打上了很深的李自健烙印。“我走遍全球这么多城市，参观了无数的美术馆，我不想重复别人做过的。”李自健坦言。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座建筑面积达25000平方米的美术馆，竟由李自健独立投资1.65亿元，从动工到建成，不过短短的1年9个月。

听起来，这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

2 梦想

“我就是头‘犟骡子’”“这是我的‘中国梦’”

9月9日，李自健打电话邀请好朋友谭盾回来参加开馆仪式。谭盾满口答应，还策他：“你咯扎湖南蛮子真的是霸得蛮咧，咯么快就搞起来哒，下不得地!”李自健听了哈哈大笑，用了他的一本图书书名回应：“我就是头‘犟骡子’!”

2006年，时任长沙市市长的谭仲池曾邀请他们两人回家乡建美术馆、音乐馆。那时正在环球巡展的李自健并不上心：“我是匹喜欢天马行空、四海闯荡的‘野马’，不想被拴起来。”

改变他的，是一场持续三年的祖国巡展。

2010年至2013年，李自健再次汇集全球各地收藏家手中自己的画作，在北京、上海、长沙等24座城市巡回展出。三年巡展，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发现人们对画作的喜爱绝不亚于、甚至要超过海外的观众，尤其是在甘肃、云南等边远省份。三年里，观众写满了367个留言本，排列起来足有10米长。夜深人静时，他一本本看，看得流泪。

他还和很多普通观众成了好朋友。一位80岁的老人钱锦树，展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每次还为观众志愿讲解。一位医院院长买下他所有的复制画，在自己的医院做了个专门的展馆，人家觉得奇怪，他说:“我的医院治病，李老师的画治心……”

2013年6月，三年“祖国巡展”在国家博物馆落幕，不得不和作品再次告别的画家，冒出了新的想法：“现实主义绘画在中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老百姓非常需要贴近他们生活情感的写实艺术。如果真的能在家乡建一座美术馆，让这些作品汇聚在一起，一定能产生更大的能量。有了美术馆，画展就不会再落幕。这是多么美妙而有价值的事情!”

得知李自健的心愿，家乡的朋友们都很热心。时任长沙大河西先导区工委书记赵文彬盛情邀约。2013年冬，李自健回到长沙，他一眼看中了湘江之滨的一片开阔绿地，他的心愿在这片土地上萌生。一位朋友至今还记得李自健当时的兴奋劲：他像个孩子，一边大叫着一边跑，好多鸟扑腾扑腾从草丛里飞起来……

没想到，兴冲冲回到美国的李自健，突然面临意外变故，原来由友人出资建馆的计划难以实现。李自健和妻子丹慧商量后，做了一个几近英雄般悲壮的决定：

“既然已经做了这个梦，就一定得将它实现。我们还有点积蓄，还能画，哪怕卖掉房子，也要把美术馆建起来。这是一个艺术家最大的梦，也是我的‘中国梦’!”

3 舍得

“以众为我，以舍为得”，夫妇约定“三不”承诺

李自健曾有过他的美国梦。

1988年，从小就渴望闯荡世界的他，来到堪称当代艺术中心的美国，寻找未来艺术的发展方向。彼时，中国美术界兴起的“八五美术新潮”正在猛烈地震荡着传统绘画领域，也让这位写实派画家陷入迷茫。令他意外与惊喜的，是那幅以妻子为模特创作的写实油画《孕》，为他在美国打开了幸运之门，并引导他见到了星云大师。

2016年9月10日，大雨如注，李自健美术馆大厅却敞亮光明。大厅左侧乳白的墙面上，由星云大师盲眼手书的“李自健美术馆”第一次巍然苍劲地呈现在李自健面前。他向记者回忆起星云大师对他的影响：

“1991年3月29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天，我和大师在美国第一次见面，他就决定支持我完成100幅以人间爱心为主题的油画，包括那幅《南京大屠杀》。他一直鼓励我画以载道，以画修行，通过艺术向全世界传播真善美。20多年的环球巡展，我走了六大洲30多个国家和地区，绕地球走了三圈半。我没找过商业赞助，也没依赖任何画廊或经纪机构，就是想自由地干净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现在，我建这座美术馆，也是延续‘人性与爱’这个大主题。我一辈子就做好这一件事。2014年5月美术馆奠基时，眼睛已看不见的大师坐着轮椅来了，为我题写了馆名。美术馆虽然用的是我的名字，但这不是我的个人财产，而是留给家乡人民、造福子孙后代的财富。我们夫妇也一起约定了‘三不’的承诺：永远不拿工资，永远不收门票，永远不拿美术馆里产生的一毛钱。真正做到以众为我，以舍为得。这就是我建馆的初衷。”

4 追梦

“美术馆是我的梦想，更是一群人的梦想”

9月11日，是李自健62岁生日。上午9时，几位受他感召参与美术馆建设的年轻人，给他送来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建馆以来，他们拍摄的李自健图片和视频，他们背着老师偷偷制作了一份精美画册。看着自己与工地的影像，回想一年多的建馆历程，李自健的眼圈红了。

2014年1月4日，立下宏愿的李自健夫妇从美国飞回长沙，开启他们的建馆大业。很快，夫妻两人的协奏曲，变成了众人唱和的交响乐：

著名建筑设计师、湖南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魏春雨，反复推敲修改，第一时间拿出的最佳设计方案，从国内外多家著名建筑事务所参与竞标的方案中脱颖而出;

本土企业家谢子龙则以重金收藏了李自健专为美术馆而作的第三幅《南京大屠杀》巨作，美术馆获得了最重要的启动资金;更多湖湘乃至全国多位收藏家被画家的精神感动，为成就其梦想，出资收藏他的画作支援建馆;美术馆的建设，引起省、市、湘江新区各级领导的关注、支持，为画家解忧排难;参与美术馆建设的多家公司，主动为工程垫资……

大家为画家的梦想而感动。一年多来，也成为李自健创作最丰盛的时期。他每天一早就起来画画，不请任何助手帮忙：“每一笔都必须是自己画的，才对得起艺术和收藏家。这是底线。”

随着工程的推进，千头万绪的大小事务压得他喘不过气，难有时间画画。今年6月，湘江洪水淹到了美术馆的地下层。凌晨2时多，他从家里赶来和工人们一起抢险，协商彻底解决方案，一晚未合眼……

在资金最困难的节骨眼上，李自健试着向省领导写信报告情况，期待支援。湘江新区各部门组成的调研组很快来到工地考察。眼前的一切让组员们感慨不已：李老师，您满腔热情，以艺术报国，我们怎么支持都不为过……

9月，工程进入最后冲刺。就在生日当天，李自健才知道，室内装修工程的领头人王彦已经病了好几天，仍坚持每天打完吊针就上工地;他手下的27位泥工病了13位，就请医生来工棚打吊针，没有一个人叫苦。怕李老师担心，王彦一直瞒着他。听到这消息，李自健给记者打来电话“爆料”，十分感慨：

“我只是一名画家，美术馆靠我个人不可能建成。它是我的梦想，更是一群人的梦想。不论政府官员，还是建筑工人，我们一起凝成了巨大的追梦力量。哪怕困难像山一样压在头上，我也能搬开它。这是时代的力量，也是家乡和人民赋予我的力量。”

5 初心

“此馆献给深爱的故乡和人民”

9月15日，中秋节。300多幅从海内外汇聚而来的李自健画作开始布展。9月24日将预展，实现首次“大团圆”。

美术馆一号厅，墙面底色是庄重的“城墙红”，正中是描绘汨罗江赛龙舟的大画《龙的传人》，右侧则是那幅“镇馆之作”《南京大屠杀》……

湖边的绿草坪中，一块大理石碑静立。碑上，刻着李自健自己书写的一句话：“此馆献给深爱的故乡和人民。”

建馆最紧张的半年里，李自健每天忙到凌晨1时多才睡，5时就醒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窗前，抬头可见湘江两岸灯火灿烂，天边日升月落。这位湖湘汉子的赤子之心，江河与日月共鉴。

2016年10月1日，李自健美术馆将向公众敞开，时光将开始检阅一切。

李自健美术馆

位于湖南湘江新区长沙市洋湖湿地公园片区的湘江之滨。建筑占地面积1万平方米，建筑面积2.5万平方米，周围湖面绿地面积180余亩，总投资约1.65亿元。2014年5月奠基，同年12月破土动工，将于2016年10月1日落成开馆。

记者手记

走得再远，也不忘记为什么出发

肖欣

一位资江畔的青年画家，旅美闯荡28年后，终于在花甲之年，凭着一腔艺术报国的爱国热情，一股湖南人霸得蛮的“犟骡子”劲头和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耗费巨资，在湘江之滨建起了一座公益美术馆。

李自健和他的美术馆，是一个不忘初心、不负理想的追梦故事。一个接一个终成现实的人生梦想，凭什么炼成?它应当有站得高看得远的深刻精神为灵魂，有落得细做得实的坚定意志为筋骨，有纯粹本色的激荡情怀为血肉。这样的梦想，也必定有适合培育梦想的时代土壤，有扎入大地的本源之根。

追梦故事的背后，有一个风云激荡、自强自信的中国故事。李自健的人生经历，折射着一代中国艺术家的命运。他们既是十年浩劫的受难者，经受了今天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身心磨难，又是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李自健因《南京大屠杀》这幅引起全世界关注的画作和环球展，更深远地抵达了血与火的民族悲剧之中，深刻地理解了惟有国之强大，方有民之尊严。李自健一辈子坚守的艺术信念和开阔的人生道路，因为重重历史风云与时代际遇的叠加，凸显出格外凝重、打动人心的中国精神、中国力量。

追梦故事的背后，更有一个超越国家与民族的人性与爱的故事。这位中国画家花半生时间举办环球展的壮举，是一次“人性与爱”的艺术长征，播种一个超越时空的真理：无论经历怎样的战乱生死，人间的爱永在，希望永在。

现在，李自健已经28年的艺术长征有了新起点。美术馆如何真正矗立于大地、服务于大众，成为既具国际影响的湖湘艺术地标，又是公众喜欢亲近的艺术审美课堂?这不仅考验着李自健，更考验着长沙的城市精神、公共品质。

李自健美术馆即将在湘江岸边点亮属于它的灯火。未来，湘江岸边将一一闪亮越来越多的艺术场馆。9月4日晚，正值G20峰会文艺晚会大幕拉开，李自健站在江边眺望对岸璀璨的灯火，深深感触到，湘江，比他在国外所见的任何一条穿过城市的江河都毫不逊色。总有一天，长沙会像杭州一样，在全世界的聚光灯下，自信地舒展中国的城市之美、人文之美。

伟大的艺术总是蕴藏着人类的某种精神原力。夜色之中传来江波拍岸的水声，令人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经典开场白：“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想起莱茵河畔灿若群星的艺术大师。李自健美术馆，将给一条江、一座城带来什么?时间，将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