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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纯
小孩子的肚子是永远填不饱的,何况我们家并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家庭。所以,对吕庄日常生活中的吃,仍有不少至今记忆深刻。
吕庄人的主食是高粱面。这种面在北方最便宜。高粱面粗难以成形,所以食用时一定要掺榆皮面。将榆树皮最外边的一层去掉,里边的一层剥下来晒干细磨,即成榆皮面,榆皮面甜丝丝的,而且能起到黏和的作用。家里条件好一点的有玉米面吃,更经饱一些。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乡亲们往往会往面里加野菜之类的食物,比较常见的是榆树叶子和榆钱。
北方的穷人一年到头吃不上炒菜,只有每餐饼子就着咸菜吃。有余钱时买上一二两小磨麻油装瓶子里,为了节省,食用的方式十分特别。先找来一枚铜钱,在铜钱中间插上一根竹棍,再将它们放进瓶子里,取出来后,铜钱上带上几滴油,这几滴油便是一顿咸菜所需。可别小看这几小滴油的妙处,对当时的吕庄人来说可算是人间美味。
我六岁那年,村里闹过一次蝗灾。每到黄昏时,蝗虫漫天飞舞,遮天蔽日,像一片乌云,呼啦啦飞到田地里,一个晚上就能吃光农作物的叶子。乡亲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着急。等到早上起了露水,蝗虫翅膀被打湿飞不动时,大家一人拿个袋子去田野里抓。顺着农作物的秆子向上,一抓就是一大把,抓满一袋,便在田边挖个坑埋掉,指望以人工的办法挽回一点收成。回去的时候往往还会带上一大袋,将铁锅烧热,蝗虫倒到里头,盖上盖子,听到锅里头噼里啪啦地响,不一会,蝗虫的翅膀就烧没了,肉也熟了,把头扯掉,可以当肉吃,口感还不错,我们免不了大快朵颐,于是大人们眼中的灾难,在我们孩子眼里意外地成了节日。
想是因为与父亲聚少离多的缘故,母亲只生育过三个孩子。老大是男孩,比我大四岁或五岁;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小妹,可小妹不满一岁就夭折了。我清楚地记得小妹夭亡是在1936年,只因那是一个太过不祥的年份,小妹夭亡后不久,在北京当学徒的哥哥也因病死了,母亲抵受不住接踵而至的丧子之痛,身体垮掉,竟也跟着去了。她的病状很怪,身体逐渐地发红,那红蔓延到胸口时,整个人就不行了,躺在炕上一动不能动。母亲去世当天,亲戚们过来看望她,年少的我却还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懵懂地玩耍。直到奶奶说母亲不行了,我才跟着进了房子,看着一群人围着母亲,想办法救治,可她已经喘不上来气,眼睛也睁不开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们都极悲伤,没空搭理我,我便又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
那一年真是不祥,我家走了三个亲人,大伯和三叔家也未能幸免,大伯家走了二嫂子和侄儿,三叔家肚里怀着孩子的三婶也死了。
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但一年间突然面对如此多的亲人亡故,毕竟罕有。丧礼用的麻衣租了还,还了租,八岁的我一遍又一遍地穿麻衣,到后来都变得机械和麻木了,麻衣租回来,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曾多次穿过的那件,主动穿上去土地庙报到。
母亲去世的时候,按照当地的习俗,要在堂屋里停灵几天,我一个人在堂屋里守灵,亲友来祭奠时,我要抽咽哭泣表示自己的哀伤,但我连象征性的干嚎都不会,我既不悲伤也不害怕,就只静静地跪在母亲遗体旁边。到了出殡时,按照习俗要摔瓦,老怪大爹拉着我走到大门口,反复交代,拿着瓦片一定要用力朝门口的大石头上摔,以求吉利。当时我身后跟着一群人,我一只手又打着幡,感觉十分紧张,结果瓦片没扔到石头上,也没碎,而是滚开了,老怪大爹见状,一个箭步上前,赶紧捡起来摔碎了。
痛苦和悲伤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从我的血液里沁出来,有时甚至汹涌而至。一天晚上,我突然在睡梦中哭喊妈妈,我喊得那么急切大声,甚至吵醒了隔好几间房的大伯娘,大伯娘大声斥责我:“你喊什么!你妈妈耧树叶去了!”
母亲在世时,每当半夜三更刮风,都会起来去耧风吹落的树叶,用于烧水做饭。吕家庄地处平原,柴火十分珍贵。记得有一天夜里刮大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往下落,母亲听见声音,半夜就爬了起来,将我留在家里,独自一人摸黑去捡树叶作柴火。
在众多的孙辈当中,奶奶最疼爱我,特别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又长年在外,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祖孙俩相依为命。那时她已经80多岁了,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犯哮喘病,我小小年纪便成了当家的,担起了简单的家务活。我只会做最简单的食物,每顿都是将小米和绿豆混在一起放到锅里蒸熟,就着奶奶做好的腌萝卜丝吃。还经常要去地里捡庄稼秆子、铲地下长的枯草、耧树叶当柴火烧。
与同龄的孩子相比,我是太早和太多经历了生离死别,没有享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然而,即使这种有缺憾的生活也并没有维持太久,我的少年时代更是经历着另外的不幸,因为日本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