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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锦堂眼中的沈从文:开启生命最后的美好乐章
罗锦堂(中)与沈从文夫妇在夏威夷。
编者的话
5月的怀念与追忆,念兹在兹。
1988年5月10日,立夏刚过,86岁的沈从文先生在北京逝世。这位留下了《边城》《长河》等经典作品的湖南“乡下人”,曾如此表达他的人生观:“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
不过今天,我们忍不住要读他学他的“好书与好话”,它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刚刚离去的陈忠实说,他的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些找到了自己句子的作家,常读常新,慢慢可嚼出生活的一点滋味。
1980年,沈从文先生曾赴美讲学,他在檀香山遇上知音——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罗锦堂。罗先生是甘肃陇西人,也是湖南的女婿,其夫人出身名门,其外祖母曾氏系曾国藩之曾孙。2016年5月20日,是罗先生九十大寿,他回到湖南寻祖传道,并带来在北京刚出版的线装图书《蝶梦集》。26年后,去国已将近70年的罗先生来闻故土“新鲜的气味”,牵系湖湘大地的国学命脉。
5月20日,正是农历的小满,春天的籽粒已灌浆乳熟。读一读这些跨越时空的书与人、人与人的故事,也有点“万物至此,小得盈满”的意味吧。
陈艳群
1980年10月,自喻为“乡下人”的湘籍著名作家沈从文,经中国社会科学院同意批准,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双重身份首次迈出国门,赴美国访问与讲学,最后一站落脚檀香山。其时,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罗锦堂为此在家设宴,热情接待了远道而来的稀客。
漫步在夏威夷大学的校园里,阔树如巨伞撑开,风吹翠叶拂,沈从文饶有兴趣地看着道路两旁的大树。他发现,树虽阔大,但并不高,不似大陆的高好几丈。罗锦堂先生解释说,夏威夷的地层为岩石结构,根扎不深。
看得出,宁静舒适的校园,让沈先生深感惬意,他兴致勃勃地谈到三个月的访美生活,尤爱美国的冰淇淋。毫无疑问,这是沈从文最愉快的一段时光,走亲访友,该见的新老朋友都见到。妻子张兆和与妹妹充和阔别数十年,如今异国重逢,有扯不完的话题。与沈从文有姻亲的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考虑到沈从文首次出国实为不易,最好的见面礼,莫过于让他重回讲台,在自己最钟爱的文学和考古领域畅所欲言,以弥补自1949年无奈离开北大后终止的教学。因此,傅汉思在全美15所大学精心为沈从文安排了23场演讲。罗先生从学术界同仁口口相传中得知,无论是在东部的哈佛、哥伦比亚大学还是西岸的斯坦福、柏克莱等大学,都掀起一股沈从文热。
首场讲演安排在哥伦比亚大学,由将沈从文的小说介绍给西方世界的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主持,讲题为《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哥大的海报上毫不吝惜地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在罗锦堂先生看来,走在身边的这位作家却是那么儒雅温和。
最后一站夏威夷的演讲是以“中国古代服饰”为题。罗先生带着小录音机去听沈先生的演讲。虽然那盘磁带已无从寻找,但当时演讲的内容却记忆犹新,最记得沈老略带湘音说:“地上的东西我不研究了,我都研究地下的。地上有《二十五史》,地下也有二十五史。”弃文从事古代服饰研究,是沈先生面对现实社会所做的迫不得已的调整,山不转水转,陆止于此而海始于斯。然而,关键时刻明智的转向,却开启了他生命中强有力的第二乐章。
对于选择服饰的研究,沈先生没有遗憾,反而津津乐道。他对罗先生说,几千年出土的服饰实物、人物服饰绘画及雕刻等物质文化,并非僵硬的文物,而是反映过去生命存在的一种文化形式。如果说,前半辈子的文学创作,是将社会和自然看作一本活的大书,那么在后半辈子的文物研究中,史籍、文物却是另一本活的大书,它囊括了早期社会的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习俗、宗教、文学、绘画等各个方面。他那鸿篇巨制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出版,立刻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该书曾作为国礼,随中国领导人出访时赠送给外国国家元首。
书所得到的礼遇,远比作者的人生际遇幸运。当罗先生驱车带沈氏夫妇来到珍珠港,看到水底下从亚利桑那舰模糊的遗骸里冒出的一粒粒油珠子,沈老说,那是亡魂在呻吟。沈老的话题变得凝重起来,他缓缓地道出沧桑往事。一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都是湿的。”虽是短短的数天相处,罗锦堂感到,沈先生的个性犹如他一生钟情的水,柔软,但拧不断。也因此,对沈先生更加肃然起敬。
时隔20多年后,沈先生早已作古。进入耄耋之年的罗锦堂先生看着与沈从文夫妇的合影,往事涌上心头,写下七言绝句《忆沈从文》:
绞尽文思苦费心,天涯无处不知音。
读来最是撩人处,笔下时生乡土情。
(作者系湖南人,现居夏威夷,媒体人,为罗锦堂先生之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