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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文
2016-04-29 12:27:52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李 慧] 字体:【

文/刘永学

一直以为,曹操是个人物。

这种印象,从舞台上得不来,因为舞台上的曹操形象是个白脸奸臣;看《三国演义》也不行,书中矮化阿瞒的文字比比皆是。靠谱一点的还是看点历史,比如读《三国志》之类的典籍,才能领会魏武挥鞭,横行天下,在刀枪剑戟搏击之暇谱就的铿锵诗篇。这样的经历是文章的骨头,李白“蓬莱文章建安骨”,钟嵘“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鲁迅“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等等,都是肯綮的评价。

对此,曹孟德本人也自信满满,他在《短歌行》末句坦言“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歌以咏志,乃曹公的豪迈,于我辈来说,俨然是难于承受之重。腰里别着个死耗子就冒充打猎的,自己心中没有底气不说,旁人也会贻笑大方。所以,我年轻时起笔行文时,内心充满惶惑。那时,我是一个农林场的知识青年,房舍后面一座水库大坝,入夜,走在坝上,流萤飞舞,蛙声一片,不知名的草虫唧唧低吟,在我看来,都是一种生命的表达。天幕上群星闪烁,不时有流星倏然滑落,那条闪亮的轨迹是不是表达呢?我想应该是,它迸发的,是宿命中的最后光彩,不啻于一首长诗中的诗眼和警句。

有了这种发现,对萦绕在心间的惶恐至少是一种温柔的抚慰。若要说写作单纯是想用文字表达自己,还远不够确切。我想得更多的是,隐匿于许许多多人中间,感受一个人的感受,省察自己的内心,让生命的灵性和力量猛烈而庄严地在体内呼啸而过,对人世间充满陌生的面孔、令人费解的争论、听不惯的语言和音响作出自己的判断和解释。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诠释生活的那把钥匙。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曾经说过:“要优先涵养艺术信念。首先要养精蓄锐,使自己有扬鞭策马跋山涉水的意气,然后拥有养马在槽的财资,还必须准备好可以纵情奔跑的广袤平原。”而我当年所处的年代正值“文革”时期,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大作家沈从文被发落打扫历史博物馆厕所,且专司女厕所清理。斯文扫地,情何以堪。很难想象,失去了与过去、历史以及各类古老事物的联系,我们怎么可能找到一个明辨自身位置的参照系?就像我母亲头一次乘坐飞机,遇到万里无云,长空澄澈,那架庞大的航空器仿佛静止在空间里,老人家那一刹那的惊讶亦如我当年的困惑和诧异。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处境就是所谓局限。局限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只有峰回路转,没有柳暗花明。李后主的局限是深宫后院,柳永的局限是佳人红粉,李白的局限是千金买醉,张岱的局限是难出红尘……在局限的困窘下,我的同代人梁小斌写下《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是对局限射出的一支响箭。被锁定在局限缝隙中的我自然还没有这等见识,笔下铺排出来的文字如同没有生命的花朵。翻检旧作,物是人非,当时的内容和名称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过去奉若神明的事,今天看来几近滑稽可笑。障碍未除,术何由得?毫无疑问,我还没有找到那条走向世界的通道,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在远方,那里隐藏着深刻、美丽、神秘、幻境以及未知的光芒,在写作这场漫长的修行当中,我需要的是积累,是经年面壁的底气。

但这并不是说我一无所获,在这个过程中我充分享受了孤独。孤独是一本很大的书,在孤独中更增添了我独自倾诉的愿望,它直接影响了我对人生的态度。岁月流逝,通向世界的大门倏然洞开,我终于可以尽情积累养马在槽的资财,在古今中外辉煌的典籍中贪婪地寻觅:庄子解衣盘礡、孔子睿言妙语、屈原华章灿烂、杨雄一泻千里,三曹的文字、司马迁的文字、李杜的文字、苏东坡的文字、鲁迅的文字、汪曾祺的文字……百川汇聚,大河扬波,吾曹破浪乘风,意下其乐何及?

这是一次新的开始,我所在的位置,仍然是一个出发的基点。我期冀手中的笔能够刺破那层包裹严实的外壳,最终抵达汉语的内核,得其韵,得其神,得其气,得其味,得其意,汪洋恣肆,神游八极,渐渐融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超迈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