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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彭燕郊
文丨欧阳白
彭燕郊先生去世8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包括我在内的湖南晚辈诗人心中,他一直是我和许多诗人的精神偶像。对于他的诗歌,已有很多研究,我也曾写过一些小文章试图去理解,表达自己的感动和感悟,但总觉得意犹未尽,有说不完的话。
我在上世纪末才认识彭燕郊老师,他对我说:我们认识太迟了。这让我终生感动。从认识老人到他辞世,相隔300公里的我几乎每月都要去拜会他,聆听教诲,和他去旧书店淘书,参加一些活动,甚至去他家蹭饭。我们不知道聊过多长时间,多少话题,但我总觉得还有一些话要问他。下面这五句话,我没有完整地问过老人,但在我们的接触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第一句:
美为什么总与苦难连结
出生于1920年中国的彭燕郊,其实有较一般人富裕的家庭,要是他能安于一般的世俗生活,他会有另外一种人生际遇。但他从小就喜欢美,喜欢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喜欢幻想,这种性格直到他晚年也没有任何改变。80岁的彭老师经常去旧书店淘书、淘旧唱片,家里书越买越多,一套房子装不下,就买下隔壁的房子专门装书。其实彭老师买的不只是书和唱片,他是沉醉于对美的发现。从那些容易被别人忽略的角落,他独到的眼光常可以发掘出异样的美丽。
他喜欢具有悲悯情怀悲剧色彩的《红楼梦》,被囚禁时给全书做了十分细致认真的标注;他非常喜欢陀斯托耶夫斯基,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类人,是身心长期处于痛苦折磨的人。但陀氏颓废,彭燕郊则在高处审视痛苦,包括自身的痛苦。陀氏的悲悯是感同身受的,彭燕郊则是悲天悯人式的。他有着中国文人天生的智慧与超脱才能。
痛苦之美源自哪里?其实就源自一种悲悯情怀。痛苦是精神和肉体的不适,世间几乎所有人都要为理想或欲望奋斗,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是苦。把痛苦表达出来时,疼痛感会减轻;找到根源和解决办法,痛苦或许就会消失。彭燕郊就是一位善于让痛苦异化为美的技巧大师、心灵大师,他是一位用美消解苦难的人。
第二句:
真正的诗人应该如何立身
拒绝被同化,甚至拒绝被救赎,自甘边缘,自我放逐,对彭燕郊而言,这既是品性,也是一种艺术标杆。
首先是拒绝成为任何固定生活的附庸。他本可以随叶剑英元帅去广州,或呆在光明日报过稳定的生活,但他没有。他可以成为官员甚至级别不低的官员,但他不愿意,更不追求。他丰厚的经历足够他写出足够多的回忆录,靠写文人往事轶闻得到更多的收入,可以多次印刷出版拿到高额版税,但他宁愿写自己的诗,写很难出版的诗集;他宁愿到小小的打印店去打印自己的《芭蕉叶上诗》,他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把这种彭燕郊出版社出版的书送给诗友,甚至帮诗友出版这种诗集……
一个非常难堪也很有意味的事实是,作为一代诗坛大家,彭燕郊直到接近去世前的两三年,都很少在国内正规出版社出版诗集。
第三句:
为什么倡导“现代的现实主义”
他有着一种天生的浪子情怀,这几乎注定了他不会安生地生活在他的出生地福建莆田,正像他其实本名不叫彭燕郊,而叫陈德矩。这是一种宿命使然,他天生就不愿意按照命运的自然安排去生活。
他对生活的理解很容易被人认定为一种浪漫主义方式,但他却反对甚至反感浪漫主义,写长篇文论批判浪漫主义。他提倡现实主义,他看重现代性,提出了一个可以作为诗学概念的命题:“现代的现实主义或是现实的现代主义”。他从波德莱尔学习略微颓废的现代性,并且迷上他。人类的颓废、阴暗、忧郁的病态状,按说是一种不健康的脉象,却为许多人迷恋,这是美学的一个大课题。而我以为,这其实包含了一个更大的哲学命题。
远古的诗人歌颂天,呼唤神,把自然风物理解为上帝的杰作,把残杀无数生民的魔王当成豪杰。慢慢地,人类开始把一切自然物的附着撕开、扔掉,开始审视原来被当作丑恶的东西,开始歌颂欲望。过去人们很容易把很多东西神圣化,神圣化的过程就是虚化的过程,就是事物离开本真走向虚名的历史,支撑美的基础变得弱不禁风,一旦撕开面具和皇帝的新衣,残酷的现实图景就会让人震惊,让习惯的情感认定为一种丑与恶。
而现实主义走向真实,现代性是走向真实的列车,是远离浪漫主义彼岸的摩托车。彭燕郊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发现浪漫主义继续遮掩真相的企图,所以他选择站在彰显真相的一边。他知道现代性对于现实主义的重要性,以现代性重新审视一切,打量历史,获得新的契机,获得陌生化整理和处理既有情感的巨大艺术空间。
与很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先锋派不同,彭燕郊不反对甚至推崇先锋,但他并不喜欢过分地审丑,不喜欢描写那些令人恶心的事物,他从中道出发,平和地看待一切,就像他平和地看待崇高的历史一样,他也平和地看待当下,他不陷入道德和主流思想的双重陷阱,他掌握住了现实主义的真谛。他认为只有真实才会真正地逐步到达美的境界,虚假的美最终会破灭,会被钉上另一根耻辱柱。极度的真实达到善,至善达到美。
第四句:
诗能成为宗教吗?把诗作为宗教有何意义
彭燕郊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宗教信仰,我问他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他说诗就是宗教。我当时很震惊,也很不以为然,但今天我能够充分理解和尊重他了。
直心是道场,他能抛离一切世俗的荣耀,真诚于诗,能终生与诗坦诚相见坦诚以待,磊磊落落,了无愧疚。他制心一处地写诗、读诗、研究诗,甘于清贫,乐于边缘,内心宁静而舒坦,即算是在两次大的牢狱之灾时也能创造诗歌杰作,苦中作乐,不以为悲,不为外物所累,不因外境所困,而以心中的缪斯为神,绵绵密密地守护心中的神圣处。这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第五句:
彭燕郊诗歌艺术风格的奥秘是什么
内心世界的绵密与繁复,现代社会难以容忍的调式,却体现了诗人内心的柔软和人性的善良。身材高大的彭燕郊,写起诗来却非常细腻。他有一种他人少见的绵密而繁复的文风,在《混沌初开》《电力机车之歌》《无色透明的下午》等篇章中表现尤为明显。他在诗文中对细节的处理十分讲究,他的眼光总是那么独到而专注,能够发现他人容易忽略的东西。
他似乎要不停地对世人说话,说一些朴素而易被人忽略的真理,点醒世人这个世界有哪些美好的物事。他婆婆心切的描述方式,甚至会被一些人以为是一种低效率的啰嗦,但他没有为此改变,他的坚持使这种话语方式成为他的风格标签之一。但实际上,他在使用这种绵密的叙说方式时,从不重复,而是以一种递进的方式,推动诗的意境向前滚动,不停地向高处上升。对细节的关注和对精巧技艺的追求,使他敢于大胆地使用这一看似笨拙实则极富音乐性的方法。
彭燕郊的诗歌讲究音乐性和画面感,讲究形式构建。他认为,每一首诗都因为有独到的内涵而需要有个性的表达方式,每一首都有自己内在的格律。他使用繁复的语调,其实也是在确保他诗歌的大厦能坚固长久。
(作者系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哲学博士。发表各类学术论文20余篇、以诗为主的文学作品500余篇(首),著有诗集5部,2004年开办“诗屋网”并主编诗屋年选和《诗屋》杂志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