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声在线 > 湖南日报网 > 湘江副刊 > 正文
女主播遇上了丘吉尔的“黑狗”
2016-04-15 13:27:54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李 慧] 字体:【

女主播遇上了丘吉尔的“黑狗”

“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 一辈子受抑郁症折磨的丘吉尔说。“黑狗”也成了抑郁症的代名词。它是“精神癌魔”还是“心灵感冒”?女主播蒋术的47篇抑郁症日记,是一份赤裸诚实的精神档案,袒露了每天的精神状态和对病痛的切身感受,对当下社会各类人群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字表明,抑郁症是全球第四大疾病,到2020年可能成为威胁人类健康的第二大疾病。如何学会与抑郁症相处,在病痛中修行? 我们借一本新书摆一张关于“黑狗”的阅读圆桌,和四位嘉宾一起走过人类心灵的幽暗之径,感受那束高能与智慧的光亮:面对抑郁这份常见的苦难,应该拥抱它而不是逃避它、消灭它。

 


武志红:知名心理学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专业。在北大读研究生时患上抑郁症。

拥抱你的抑郁

抑郁症,也许是最广为人知的心理疾病了。平常生活中谈起抑郁症时,人们容易使用这样的逻辑——试着开心一点,多找找人陪,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你会好起来的。这种逻辑,是在轻视抑郁症。

当专业人士和患者谈抑郁症时,又容易闻到这样的味道:抑郁症很可怕,请小心谨慎地对待抑郁症与患者……这种逻辑,则是在传递抑郁症中势必藏着的无力感。这是抑郁症患者很容易有的感受,而如果你也这么认为,那意味着你认同了抑郁症患者投射过来的这种无力感。

那么,抑郁症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来,抑郁症和其他各种心理问题一样,其实都是在通过痛苦告诉你一些什么,而你若能聆听到症状中的这份讯息,你的抑郁症就没有白得。更文艺的一句话,是一位高僧所说的:心一次次破碎,就是为了把心打开。抑郁症带来的痛苦体验,也是这个目的,让你用心去感受一些东西,从而更好地将心打开。

也许有人会说,你没有得过抑郁症,你不知道……但恰好,我曾是抑郁症患者,所以我既是患者,也是心理医生,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谈谈它。

在“井底”,我与抑郁共处

我是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得的抑郁症,由头非常老套:失恋。抑郁症的经典症状“三低”,即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语言行为少,我都有;多次有轻生的动力;社会功能严重丧失,研二、研三两年只拿了一个学分,不得不申请延迟一年毕业。我在北大校外逛街时,两次被警察拦下查我证件。估计是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怀疑我是逃犯啥的。

这两年,我无形中符合村上春树小说中常描述的情况——男主人公在情绪或境遇非常糟糕时,潜入井底,在井底就那么待着,结果发现了一条路,从井底走出来,正好是他要去的地方。即我没有和抑郁抗争,我就让自己和抑郁共处,在抑郁中那么待着。假若只有这一点,抑郁也许会将我带到很可怕的地方。关键是,作为心理学系的研究生,我同时在做自我观察:我任由低落的情绪流动,并在这时观察我的情绪情感、我的身体感受、我的思绪……这种工作有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在抑郁症持续快两年时,突然有一天,我感觉到了不同,就好像是我内心中本来有很多条河流,但它们过去是堵塞的,或者相互拧着的;突然间这些河流通畅了,它们流动起来,而且流向一个方向,最终汇入大海或者一个大湖。

像是突然间,任何小说、电影,我似乎都能看懂了;任何人的故事,我似乎都能听懂了。我对人性的理解,一下子达到了一个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高度。

我的蜕变不是抗争的结果

在这两年的抑郁症中,我试着弄懂自己,这确是大有成效。佛学中有“四念住”的修行方法,即安住于身、安住于心、安住于感受、安住于法,以此观察自己。当我“沉入井底”,即是在观察自己的身、心、受,也就是把自己交给内在感受的流动,不抗争,因而没有切断这份流动;同时,我又在观察我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对身体感受的流动和对思维之流的观察,带来了最终的变化。它最终导致了改变。这也是目前心理治疗的一种核心理念:治疗抑郁症,不是要消灭它;相反,是要拥抱它、接纳它、认识它。

虽然作为疾病的抑郁症消失了,但我个人风格的被动、消极、忧伤的底色却未真正改变。不过,我的人生从整体上正在完成一份蜕变。要强调的是,这份蜕变,不是抗争的结果,不是要消灭抑郁这个可怕敌人的结果,而是拥抱它的结果。

抑郁是一份打开心眼的礼物

读蒋术的这些刻骨的文字,我感觉,她也是在做和我类似的工作——拥抱抑郁。虽然没有我那么有意识、那么坚决,但她细腻的笔触、深刻的体验,更胜于我。如果你也曾有抑郁的体验,那么,读蒋术的这份日记,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我要特别澄清一下——作为最广为人知的心理疾病,抑郁症现在像是一个筐,什么心理问题都往这里扔;但其实抑郁症有各种类型,它可以是一个单独的、以抑郁为主的疾病,也可以是一个并发症,各种严重的心理问题都可能伴随着抑郁症。所以,读一个抑郁的故事,并不必然导致对自己抑郁的深度了解。

而且,我自己的这个做法——沉入井底,也并不适合所有人。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一个比较强大的自我结构,它成了一个容器,可以容纳抑郁的可怕感受在其中流动,而不被抑郁撕碎。但如果你的自我这个容器不够强大,那么,你就很需要专业人士来作为一个外在的容器,容纳你的抑郁情绪在其中流动。

所以,像蒋术这样,认真地记日记,认真地找心理医生做治疗,是更为靠谱的方式。

但同时,我认为,治疗抑郁的关键,是将它视为朋友,视之为自身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来认识,来拥抱,而不是将它视为敌人去消灭。

苦难,是我们通往成为自己之路的一个关键。只有困厄与苦难才能使心眼打开,看到那不为他人所知的一切。抑郁,作为一份常见的苦难,可以打开你的心眼,这是一份礼物。

蒋术和青音,一位是抑郁症患者,一位是心理咨询师,她们是相互陪伴一起等天亮的闺蜜,以倾听与信任共同书写心灵的默契。苏禾则从抑郁症患者成长为心理咨询师。他们都曾是媒体人,不怕袒露最为隐秘的伤口,用媒体人的力量呼吁社会关注抑郁症及其患者。

 


蒋术:80后、摩羯座、文青。曾任湖南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持人。2014年确诊抑郁症,现已摆脱药物治疗,正常工作生活。

抑郁症不是“作”的

确诊之后,我花了至少三天的时间,才慢慢开始能接纳自己是个患者。我常常会跟自己说:“你不是抑郁症。你看,你不是还能睡觉吗?你不是还能和朋友开玩笑吗?你不是还能聊微信发朋友圈吗……”我希望这样的自我催眠能够起到治愈作用。

请了5天假,不去上班了。按时吃药。吃药之前我跟医生反复确认:“吃了不会变得脑子迟钝吧?”同时,完成医生布置的作业:每天在情绪极端的时候,详细记下当时的时间、地点、人物、想法、情绪、事件。

起初,我不愿意穿彩色的衣服,每天只愿意穿黑色。我不愿拉开窗帘,不想吃饭;害怕接电话,不刷朋友圈,卸载了微信,我与身边的世界是零交流。

很快我就跟自己说:“不能这样。要起来,去吃饭,去上班,去社交。”于是我开始尝试着每天早晨强迫自己拉开窗帘,必须穿色彩明艳的衣服,和几个有安全感的朋友聊天。我不断地跟自己说:“要学会原谅自己、接纳自己。”

最痛苦的是吃饭和走路。常常会饿,但是什么都不想吃,觉得饿着更舒服。我只是为了活命而强迫自己吃饭。尤其是下午,一到黄昏时刻,我就开始呕吐,想哭,想尖叫。大部分时候,我不想搭理任何人。我经常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因为听到手机铃声响,就莫名地紧张。我不想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可我的工作逼迫我得去看资讯。编稿的时候,我常常走神,看着一个个汉字却全都不认识,半天都编不完一期稿子。看书坚持不了多久,看着看着就不认识字了。iPad很久没有碰了,懒得看剧、玩游戏。我就想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歇斯底里地一个人。彻彻底底的安静。

休息了5天后,开始逼自己去上班。我理智上还是想积极地融入生活,我努力地想笑,特别努力,但是大概那个笑比哭还难看吧?我每天看好多好多笑话,看《东成西就》《蜡笔小新》,想让自己高兴起来,可没有什么能真正地戳中我的笑点,更没有什么能戳中我的泪点。大部分时间里,我在默默地生自己的气、恨自己。经常不哭、不笑、不说话、不理人、不爱、不恨、不吃、不喝,我觉得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我想起了南京那个被抑郁症折磨到自杀的女孩,她最初得抑郁症的时候,把自己的微博名字改成了“行尸走饭”,后来改成了“走饭”。我忽然理解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天受的折磨和孤立无依。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抑郁症是一种生理疾病,而不是性格问题,更不是“作”和“闲”出来的。

无论我找多少快乐的事情来分散精力,无论我怎么鼓励自己“明天会更好”“向前看”“放空”,我还是吃不下饭,还是想吐,还是昏昏欲睡,还是提不起对任何东西的兴趣,还是不想说话,还是无法控制地觉得自己失败透顶了……我常常觉得自己被一个罐子罩住了,气都喘不上来,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腿发软,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不想再挪动一步。

 


青音: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夜间情感心理节目主持人,家庭治疗学派心理咨询师,常年在CCTV等多家电视台的节目中担任特约心理专家。

亲爱的,不怕,有爱在

一个没有真正得过抑郁症的人,其实无法真正地理解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感受。然而我还是决定写出一个没有得过抑郁症的人试着去接纳抑郁症世界的诚意,尽管我对那个世界并不能完全理解:“亲爱的,无论你多糟糕都没关系,我在,我会一直在……”

1999年,我大学还没毕业,很荣幸地成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星星夜谈》这一知名心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我是节目最大的受益者,每天做心理节目,都在跟着专家们上“心理课”。我得知了“抑郁症”这个词,知道它不是简单的“想不开”或是“性格太内向”,它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得的“心灵感冒”,但它病程长、易反复、需要配合药物治疗,而且它有着极大的杀伤力——会导致自杀。可在那时,人们普遍认为看心理医生是“疯了”的人才会去做的事,而因为“不高兴”要去看病,简直是羞死人了!

后来,我身边陆续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程度患有抑郁症的朋友:

那个曾给我写信,向我倾诉“活着真是没意思”的大学同学,在当上副科长的第二天吃了安眠药,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半夜打电话跟我说想杀死新生小宝宝的闺蜜,在我介绍的心理治疗师帮助下,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抑制住产后抑郁症;我的一位干练果敢的大姐,因为得抑郁症的女儿闹自杀,在似火的骄阳下,绝望地一边痛哭一边打电话向我求助,花了三年的时间才使女儿的病情得到控制……

2014年7月,好友蒋术得了抑郁症。8月,在征得她同意后,我把她的“抑郁症日记”公布在我的微信公众号“青音”上,好多朋友尤其是媒体界的朋友被深深震撼——原来抑郁症竟是这样的!

这不是一本单纯的病历记录,这本书里有患者真实的感受,有家人真切的声音,也有我作为一名媒体人、一名心理治疗师对抑郁症的详尽解读。我们力求摒弃各种令人费解的心理学专业术语,用最简单、最通俗的话带你认识抑郁症,希望潜在的抑郁症患者及其家人能通过这本书寻找到解决方法,也希望全社会能最大限度地理解抑郁症患者的痛苦,至少做到不再误解和伤害他们。

 


苏禾:台湾知名媒体人、台湾金钟奖节目主持、编导、二级心理咨询师、“肯爱”协会秘书长。在经历了1000多个忧郁症的日子后,转而投身于抑郁症的防治工作。

阅读:从揭露到治疗的文字路

蒋术,一位自抑郁症中跌跌撞撞站起来的主播;青音,一位倾听、陪伴抑郁症好友的心理师主播;走过1000个抑郁日子的我、11年来以心理师身份陪伴抑郁症朋友的我、在台湾做主播的我。我们竟然在不同的生命经验与不同的角落中,遇见生命的沙漠和希望的渡口。在“仿佛若有光”之中……

“揭露”带来恐惧,也带来自由。美国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以“创伤经验及内在冲突”的理论说出了抑郁症的黑色围墙。当看到青音从“不是抑郁症,但是感觉好抑郁”,谈及“抑郁和抑郁症有区别吗”时,我真的会心地笑了。如果在我们陷入自我伤害、自我攻击之前,愿意面对或说出自我否定的冲突,说出“感觉好抑郁”、说出“恨自己”,那么这些都会成为我们呼救的讯息,也是通往不让自己被恐惧绑架的自由之路。

在恐惧中的深刻“揭露”,为蒋术带来一次次的自由。在陪伴抑郁症友的路上,最难的就是陪他去看内心深处隐藏的黑暗。“揭露”确实常常带动着难以承受的恐惧,但一旦愿意正视情何以堪的人生之种种时,不同的心声就有了调和与对话的机会。当内在的我慢慢在惊声尖叫中放松时,心就渐能自由了。

舞蹈治疗大师安娜说:“不以生命中的困境来分析一个人,而将之看成是雕塑这个人的美好动力。”我在青音和蒋术身上看到的美好动力,字字句句收藏在这本书里。

(《仿佛若有光:女主播抑郁症日记》 鹭江出版社出版)

 


【延伸阅读】

 

《丘吉尔的黑狗》

安东尼·斯托尔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作者是英国作家、精神科医生。他从丘吉尔称自己的抑郁症为鞭打着自己的“黑狗”这一著名比喻出发,探讨的却不仅仅是抑郁症给人类带来的困扰。

 

《我的那条叫做“抑郁症”的黑狗》

马修·约翰斯顿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本书没有用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和视角来告诉抑郁症患者应该怎么办,而是由一位抑郁症患者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细腻感受用形象的画面和文字表达出来。他的妻子也从陪伴者的角度分享了自己的心得体会。

 

《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

李兰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是一位被抑郁症和癌症折磨的患者。她写下了人们不可得知、不可感受乃至不可思议的战胜病魔的历程,真实呈现了抑郁症的病状、治疗过程,以及生理、心理和家族、社会、文化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