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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两记
□杨福音
湖南有两记,《桃花源记》,《岳阳楼记》。《桃花源记》写的是不是常德那个地方,如今为了旅游发展,好些省还在争来争去一时怕也定不下来。我想幸亏是陶潜心中的伊甸园,不在于所指实处,但湘人早就把桃花源看作自己的领地,这是成了习惯的。湘人读《岳阳楼记》,会晓得如何去做官,若转背读《桃花源记》,也会明白讨生活的路子宽得很,正如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苍蝇也可以找到吃的,蚊子也可以找到吃的。湖南有了这两记,文人就不愁,进也进得,退也退得。故王闿运的学生中,杨度就乐于政治,齐白石就乐于画画,八指头陀就干脆乐于去做个和尚。
我在湖南时,常德的桃花源、岳阳的岳阳楼也去过几次。前几日,我又登上了岳阳楼。最后一次去桃花源时,听说在那一片的后面要建个秦人村,我去游了一圈,觉得环境是蛮不错的,桃花和油菜花正夭夭地开着,周围七八户人家互不搭界,偶尔也有鸡犬之声相闻,一切都装扮在幽静闲适的迟缓中,像个世外桃源。我担心的不是物,而是人。那七八户人家真要过上秦人的日子,就怕弄得不好,村子里鸡犬之声相闻,屋子里的电视机却大唱流行歌曲,就会不伦不类。但转背一想,我这个担心实在是操空心,大家都不懂,事情反而好办,如今竖子成名、外行成名的多得很,劝你要看得惯。而我自己哩,《桃花源记》我喜欢读,因为那可以提供艺术的想象,但要去那里长期隐居,一则我不够格,二则也不习惯。宋词里说,梦到天涯,仍是人家。我相信这句话。我说我不够格,也是自有道理的。过隐居生活的人,一要耐得孤独,二要心怀天下,躲在茅草棚里不会被人留意,喊声廿一世纪蹦出来,得了一官半职,讯都不晓得,那才叫真有狠。
细想起来,我这几十年的日子还是比较靠近《桃花源记》,与《岳阳楼记》沾不上边。但有时读起《岳阳楼记》来,心情会比读《桃花源记》激动些,这当然不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有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我之所以激动,我始终搞不懂范仲淹写了“若夫淫雨霏霏”,转到“至若春和景明”,怎么一下子会引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话呢?
那天,在去君山的游艇上,我们又扯了这样一个话题,说范仲淹并未登过岳阳楼,却将《岳阳楼记》写得那样实在,要是他老夫子如今坐在这个游艇上,不见得造得出那些句子。又联系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纯粹是心中的乐园,不会是他实景的体会。坐在游艇上的都是画家,面对古人的创作,想想自己如今的画作,心中不免会有些惭愧。
《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我都爱读,但我更爱读屈大夫的《涉江》,爱读那里面的句子如“吾方高驰而不顾”,“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等等。透过这些句子,我们可以看到屈原人格的魅力。
《涉江》《桃花源记》《岳阳楼记》,这三篇文章,大致说出了湘人的三种心境。
(作者系著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