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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素材一直没有枯竭
《苗寨大宴》陈利 摄
□向本贵
生活是奔腾不息的长河,生活是轮回的四季,从生活的长河里采撷浪花,从生活的四季里感受不同的色彩。40多年前,眼见一步就跨进了大学的门槛,却是“文化大革命”粉碎了我的大学梦,成了“老三届”,回乡务农。在农村一待就12年,后来进了城,还去农村做了两年乡党委副书记。我出版发表的800万字的作品,大多是写农村和农民的。但我的生活素材一直没有枯竭,提起笔来,农村许多的故事和人物就会涌入笔端,活生生,鲜跳跳。就像一条脐带,血脉相连,就像一口井,泉眼源流,汩汩涌来。
我的家乡,也一样少了过去的喧闹和生气,除了老人和小孩,已经见不到多少年轻人,他们大都离乡背井去城里打工。但村里同样不缺少故事,不缺少离奇。一位曾经的村干部,现在老了,该享福了,可儿子儿媳为了送孩子读书,生活十分的拮据,老人天断黑就在床上躺着,不看电视不点灯,说是为后代作贡献。村里一位做农活的理手,那时我做生产队长的时候,他是我做阳春的主心骨。几年前却病了,癌。他儿子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可那时没有医疗保险,他舍不得儿子花钱,坚决不去。见到我,说的一句话:“本贵,我想死,却不得死。”
沉重的话题无数,轻松愉快的故事也像串珠,有无数。村里一个和我同龄的人,特别聪明,拉得一手好二胡。十多年前患了鼻癌,没钱治,在外面拉二胡卖艺,得了钱就去做化疗。后来病情加重,在外打工的儿子把他送回家,准备后事。我去看望他时,他已卧床不起,对我说:“这次回来能看见我,下次回来,我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下了,你也看不到我了。”后来我回老家,他拄着根棍子站在我面前,我十分吃惊,他的满脸皱纹却变成了一朵大菊花,笑着说:“没死。”我问:“什么原因?”他说:“不知道。反正没死,现在还能自己办饭吃。”我问:“儿子出去打工给你挣生活费去了?”他说:“我有低保。”
村里有个50多岁的人,过去靠着捉蛇卖钱送孩子读书,日常的用动。我问他:“现在一天能捉几条蛇?”他说:“早就不捉蛇了。”我问:“靠什么生活?”他说:“现在做点环境保护方面的工作。”过后,他问我:“入党有没有年龄限制?”我说:“没有啊。”他说:“我对他们说想入党,他们说我年龄大了,不能入。他们是担心我入党之后提他们的意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就想起那天坐中巴车回乡下去,和我同座的一个邻村的老人从城里打工回来,不厌其烦地说着他们村里的事情,过后就说他想加入最高组织,说了两遍我也没有搭理,后来我问他参加什么最高组织啊,他说:“共产党。”过后就说,“我要进了最高组织,会把村里弄得更好一些。”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什么,说:“你有那本领?”我的口气有些堵,他一脸尴尬,一阵才说:“尽力。”或许,按照标准,他们还真的没有达到走进最高组织的条件,但他们是最最基层的群众啊,高楼大厦,他们就是最下面的基石。他们对党一如既往地怀抱着神圣和信念,对前面的路充满着向往和期许,就值得欣慰和高兴。
前不久回家看望老父亲,天刚亮有人在门外叫我,开门看见禾场上站着两个老人。天下着毛毛细雨,他们各人戴着一个斗笠。我当然认得他们,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走,散步去。”我才知道他们也学城里人的样,每天早晨散步,已经坚持好些日子了。一边散步,一边听他们说白话。家长里短,有巨有细,或平淡,或精彩,却是书斋里的作家怎么都无法编造出来的。他们说:“现在好啊,你们国家干部拿工资,我们也拿工资了,60岁50块,80岁80块,90岁150块。听说100岁国家还要发奖金。发多少,不知道,全乡没有百岁老人。我们要活一百岁,看看这个世界,也想拿到国家给的奖金。”
他们每天早晨散步,风雨无阻,动力就在这里。当然,他们说得最多的,是对当下农村的担忧。担忧是散点式的:年轻人出去打工,把孩子放家里让爷爷奶奶带,娇惯啊,教不出好人来。过去山清水秀,现在山清水不秀,这里修电站,那里办厂子,河滩上还有挖沙机轰轰隆隆挖沙,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的小河,现在常年浑浊不清,还坑坑洼洼,沿河两岸田塍崩塌。群众有意见,却没用。他们最担忧的,年轻人在外面打工,不愿意回家种田种地,也不会种田种地,挣了点钱除了买饭吃,就修砖房子,砖房修得一栋比一栋漂亮。水田里却长起了狗尾巴草。
“什么时候没米卖了,什么时候没工打了,怎么办?”老人的脸上全是忧郁,全是担心,全是焦虑。别看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家乡那一片土地,头顶着簸箕大一片天,脚踩着高低不平的泥泞村路,可他们想的却是那么的远。能说他们担心的不对么,能说他们的忧虑是多余的么?
这些都成了我的小说素材。写农民的油盐柴米,平常日子,写农民的愁苦,写农民的欢乐,写农民的企盼,写农民的所思,所想,所求。或许,少了艺术的渲染,少了结构铺阵的技巧,甚至少了经典意义,但我原原本本把它们记录下来,多了原汁原味,多了乡村的质感。那就是当下南方山区农村的样貌,那就是南方山区农村在历史长河中走过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