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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鼓山遗址全景
宋耀州窑青瓷莲花瓣小碟
商兽面纹铜觚
荆岳长江大桥
培风塔
商夔龙纹铜鼎
坪田牌坊照
长岭炼化
巴陵石化
厂地文化联谊
随岳高速
云溪城区
湖南省绿色化工园区、湖南省石化产业园区
城陵矶新港码头
国道与云溪路互通
徐亚平 熊 雄
长江切洞庭湖口东下,眨眼就到了云溪。
云溪是一个地名,是岳阳市的一个行政区,隔江与湖北监利、洪湖相望。
如果天降大雨,从云溪东南角海拔最高的黄茅大山泼下去,水势会在馒头样的丘陵间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向西北方奔去,最后被一道长江大堤齐齐拢住,自西向东,荡漾了一串珍珠般的湖泊:芭蕉湖、枫桥湖、白泥湖、肖田湖、洋溪湖。
云溪,又不只是地名。仅40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10万的云溪,集江南秀美于一身,是典型的鱼米之乡、水陆交通的重要枢纽、湘北重要的化工基地,是中原商人进入湖南的第一站。
浸染久了,你会发现,云溪已把故乡那曲长相思唱进了你的骨子里,盘旋在你最深的梦里……
从彭城到陆城
色泽斑驳岁月侵蚀的一幅国画
一滴墨,滴落在商朝的某个午后,滴落在长江南岸云溪地段的铜鼓山上,于是,一幅色彩斑驳的画卷在3400年前徐徐展开。
长江过三峡出荆江,进入扬子江后水面骤然开阔。江行至云溪,马鞍山往江边一靠,再伸出一大矶头,与对岸湖北的杨林山相互挤压成一处卡口,江面一下子窄了一半,和缓的水面变得湍急凶险。过往船只稍不留神就会侧翻倾覆,船上的注意力必须全部集中对付这段江水。
古人选择卡口上游两百米处筑城,正是看准了卡口的险要,看准了船只上下无暇防备的弱点。于是,这座海拔仅47米的小土包,成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成为千里长江战略要塞。有专家根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关于彭城的记述,再用排除法推断出,这一堆土,即今日铜鼓山,竟然是岳阳最古老的城——彭城。
这种推断,被近年不断出土的青铜器、陶鼎所佐证,由此推翻了“商文化不过江”的论断,将云溪的历史一下子拉到了3400年前。江南的先祖们自此告别石器时代,跨入了第一个文明驿站——青铜时代。
认真地看过几件青铜器。当年盛酒的簋杯缶,有的已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我弄不清文物的等级,认为出土文物大略分为两大类:一是剑器,用于侵略,可能刀、枪、斧、钺太霸道,不便携带,用修长的剑鞘包裹寒光闪闪的剑身,可以掩饰其昭然若揭的野心;二是生活用品,以盛酒的器皿最为常见。征战之前靠酒壮胆;胜利班师或狼狈逃回,一律以酒乱性,既可麻醉自己,又可以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
很少看到生产工具陪葬,说明好逸恶劳自古皆然。能够有殉葬品,无一例外都是“白脚杆子”(云溪人指的腿脚皆白、从不下田劳动的人)。从青铜器上可以看到,一边在贫穷饥寒中挣扎,一边是珠光宝气的陪葬。
所以,对于阴气森森的考古,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包括古人征战。
有陆城来佐证我的观点。三国东吴大将陆逊,在长江操练水军,点将台就设在古彭城这堆土上。溯流西进,留下了“七百里火烧连营”,留下了陆逊街,史书记载的年轻儒雅的东吴大将,在我眼里已失去了潇洒,只剩浓浓的血腥。
画卷往下的唐代部分,陆城因得天独厚的黄金水道而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人烟阜盛,舸舰迷津。而今的萋萋荒草,湮没了古道旧城,只剩几首唐诗的咏叹,依稀能辨识的是古陆城东下八里的白马矶头,留下的是李白所做的《至鸭栏登白马矶访裴侍御》。
宋至道二年(996年),陆城正式成为临湘县(即今日云溪区与临湘市的前身),画卷勾勒出清晰的历史沿革。《临湘县志》对祖先不敬的评判:好诉讼,喜斗殴。统治者把治下民众,描成一个个十恶不赦之徒。
祖先们向来敬畏天地神灵,对大自然的惩罚逆来顺受,唯一敢于直面的,只能是人,与命运的抗争,更多的是一种与统治者之间的较量。更何况,“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长期在尔虞我诈的染缸里,封建社会统治者不可能长期保持清醒,保持对贫寒之士长久的道德良心。
这就难怪县治陆城古镇壁垒森严:东西两门虽然早已填平,仅剩门外的半湖秋水,依然可以测量壕沟的宽度;南北门城墙残存的巨块条石,依然可以想见当年的威武,想见统治者对治下人民的胆战心惊。
因为水路交通的中落,境内有了贯通南北的京广铁路,县治于1930年迁往长安。1938年11月8日,日寇一把大火,陆城莼湖书院等17处名胜古迹和1700多间民房毁于一旦。而今古城只剩下一段爬满青藤的古城墙和几栋雕梁画栋却风雨飘摇的古民居。日军在陆城修建的军用机场,眼下已豪放地长满各类庄稼。“大跃进”、“文革”、“破四旧”后,陆城古镇彻底衰败。剩下的画卷残破,昏鸦如咽,残阳如血。
可是还是愿意回瞻。就上到芳草萋萋的铜鼓山上,再想象一下此间往昔的繁华。
以大江东去为背景,古城内建筑物鳞次栉比,庄严堂皇的县署官衙,培养人才的莼湖书院,推崇耕种的先农坛,比武射箭的跑马岭,斗文赛诗的游乐场,感恩铭德的普济寺,户部尚书杨一鹏的天官府,还有三闾大夫祠等48座寺庙和农运讲习所。城内9街11巷,纵横交错。街巷中,除了7大茶庄和9大盐商外,几乎临街处处都有店铺。有摊贩拖着长腔的叫卖声……
今天,云溪人民早已忘却了祖先之间的恩怨,而以历史悠久为荣,掀起了一浪浪保护陆城古镇的运动,昔日的断壁残垣、古井石碑,连拴马桩、废弃的马槽也成了宝贝。更有甚者,近年对陆城老街的恢复也全面动工,据说需花费上亿元,可以想象三五年之后,一条新的仿宋老街又焕然一新,像西装革履的现代人,外面套一件青袍马褂。
对待历史的传承,我们的脚步总是左右摇摆。
面对画卷中这栋度尽风波沧桑犹存的老屋,我们无法不感慨万千。
从长江大堤到寡妇矶
寒来暑往负重前行的一驾牛车
“好个临湘县,江水团团旋。”古临湘就是今天云溪区的前身,县城被江水团团环绕,孕育了江南水乡的柔美别致。
那只是文人墨客眼中的云溪。
当时未修堤防,陆城似江中的一个岛屿。春末夏初,降雨量充沛,高山积雪融化加快,造成年复一年的涨水。洪水不仅淹没大量肥沃的土地,还给两岸人民带来了疾病和灾害。现在沿江的3个乡镇,当年全都浸泡在江水里,而江岸边,是血吸虫疫区,大肚子病使得这里常年十室九空。据统计,现在沿江乡镇,包括昔日县治陆城的人口,来自于九省五十八县,真正的云溪本地人已经很难找到了。
修长江大堤,是从隋朝开始的。有了江堤,堤防就成了云溪人民千年的伤痛。一到冬日农闲,男女老少齐上堤,锄头、扁担、箢箕、独轮车,外加石夯,把肚中的白菜、南瓜和红薯,熬成一滴滴油黑发亮的汗珠,滚落在一层层泥土中、一声声夯歌里。春末就要开始巡堤,从春汛防到秋汛。在云溪,连小孩也知道,巡堤要找白蚁窝,要查看散浸、海底浸,是要挖导浸沟,还是要“打抱围”。防汛是人与洪水意志力的较量,即使水退下去,人也要脱一身皮,一旦洪水冲垮江堤,滔天巨浪将吞噬一切。在大自然的肆虐里,人显得那样的孤立、渺小而又无助。
陆城桥头有句俗话,说“桥头人没有鱼不吃早饭”,如果理解为江南鱼米之乡的富饶就大错特错了。桥头渔民基本上无隔夜储粮,早晨从网罾上取了鱼卖出去,才可换回一份早餐。如果网上没有鱼呢?就只好用河水充饥了。
即使堤防坚固、没有内涝,大堤外长江的大矶头卡口,还是时常有船只倾覆。“偶一不慎失足,断纤缆,堕毙崖石,全舟因之漂没者,自古而然。”沿江历朝历代都有不少可怜的寡妇。清同治年间有10余名寡妇,齐齐动念,在大矶头修建撑篙拉纤之处,方便过往船只,保佑出行安全。全县同仁出钱出力,用巨大条石围成外凸半月形,上下三层都有撑篙、拉纤扶手处,条石上镌刻栩栩如生的蜈蚣。人们不敢亵渎龙王,只好把水中作怪吞噬生命的当作蛇、当作蛟,小心翼翼用蜈蚣镇剋河妖水怪,同时用宽容博爱的方式,祭奠他们至爱的亲人。大矶头从此更名为寡妇矶。
因为有了三峡大坝,水量骤减,又拨巨款进行了加修加固,如今的长江大堤,春日杨柳依依,夏夜凉风习习,已成为云溪人散步休闲的好去处。凄苦和艰辛的场面,已成一曲永远消逝的悲歌。
从应科山到培风塔
老屋檐上风雨飘摇的一盏寒灯
长江以南,古称南蛮之地。
云溪地处湖南最北端,作为湖湘文化最前沿,翘首企盼着先进的中原文明,从商代彭城到古镇陆城,她一直长久地站立于长江岸边,如湖南这位巨人热情的双手,真诚地向北方伸出。
摇过江来的一蓬船,或富商巨贾,或落魄文人,带来的也许是一段慷慨激昂的传奇,也许是一曲悲欢离合的情爱,或者是一本佛经、半部《论语》。渐渐地,云溪也开始耕读传家,认识到“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逐步形成崇尚读书之风,“拆房卖屋”也要供养读书。
云溪人重文,有山可证。
云溪北部文桥镇境内,有两座山峰,西侧山峰朝阳晒日,取名应科山,是“科举应试”还是“应中科举”,原意已不可考;东侧的笔架山与应科山朝夕相伴,似乎一直等待一支如椽巨笔,等待文风鼎盛的那一天。
两座山记忆最深刻的,是山下白荆桥人杨柱朝。早年他就在应科山上的寺庙苦读,后来高中清顺治进士,出任四川平武知县;看不惯官场黑暗,主动辞官还乡,又潜心在应科山上读书;康熙年间,重新出山为《湖南省志》编纂总裁,后主纂《岳州府志》、《临湘县志》。浊世中两度在应科山中修炼磨砺,杨公既应科举之试,又脱离科举之束缚,他的人生之路是清醒而洒脱的。
云溪人重文,有塔可证。
从应科山山顶,可以望见臣山铺龟山顶上的培风塔。此塔修于清乾隆年间,有临湘知县阮氏执笔的《培风塔记》,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文化的顶礼膜拜,对乡党言行举止的善意劝导,倡导尊师重教,鼓励寒窗苦读。“培风”出自庄子《逍遥游》“而后乃今培风,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大概是期望家乡的子弟不仅高中科举,更希望如大鹏一样高飞,于国于家有一番作为。此举与同样当过县太爷的同乡名人吴獬英雄所见略同,虽然没有说造塔一定能培育人才,在“临湘东下八里,当流而渚者”的儒矶建造临湘塔时,他写道:“邑得科举者之鲜,造塔于是。”接着又如实记述“试造(临湘塔)之,九年,而科举得者,数十人也”,用事实肯定了修造宝塔与中举人数增多的神秘联系。
培风塔八角七层,空心,可拾级上至五层。儒矶临湘塔是实心的,爬不上去。云溪说人聪明,就说他心里空,如果说他根根眉毛都是空的,那就聪明得有点过,是贬义;若徒弟说师父是实心的,那更是贬义。“师不必贤于弟子”,这场有关师徒的胜负论,应该是我们某一个睿智的祖先,隐约寄予的一种期盼吧。
这种隐晦的希望,如一星灯火,忽明忽暗,顽强地在风中摇曳。
从杨一鹏到刘
傍晚村头白发亲娘的一声叹息
云溪山清水秀,才俊辈出,但能上朝“穿紫衣”的,仅一文一武两个末路英雄而已。
文是杨一鹏,明末四朝元老,官至户部尚书,崇祯八年被奸臣陷害。后多人为其鸣冤,崇祯皇帝终于下了一道轻飘飘的平反诏书,附带赐金头一个。
砍过的头颅不能再生。然能蒙皇上赐黄金做成的头颅,也是莫大的哀荣。“官至尚书已到顶”,咱们云溪最大的官,云溪人心里最大的荣耀,被一刀砍断,云溪人应该是隐忍屈辱地沉寂过好一阵子的。
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皇上赐还金头时,云溪人选择了一种爆发式的发泄方式,决定用48口棺材同时出殡。
把白喜事办成如此规模,那是怎样的声势浩大!招魂的白幡高高飘扬,后辈清一色的白色土布,整个云溪,成为一片白色的海洋。可以想象,出殡是在冬天,南方少有的奇冷天气,有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把山川大地也扮成惨白一片。激昂的锣鼓声,夹杂着唢呐的呜咽,交替着向天空、向遥远的皇城传递云溪人复杂的情感。
武的属刘璈,台湾首位兵备道。《台湾道史》称:“前清代统治台湾历220年之久,期间在台从政之士,毅然抗御外族侵略者,舍刘璈外,尚鲜其人。”巡台仅三年多,他蒙冤发配黑龙江。舍却满身戎装,在白山黑水间苦闷彷徨,与漫天雨雪相唱和,虬髯结满冰碴,两眼饱含对故乡的深情,多希望再回到江南,亲近云溪的山和水啊!刘璈当年捐资的银两,一部分增修家乡的考棚和莼湖书院,一部分在长江边“当年而崖者”的儒矶上,建起一耸巍巍宝塔,作为一种长久的纪念,将刘璈一生戎马倥偬巡台的豪气,化作一腔柔情,默默祝福家乡的子弟。
文官尚书郎的死,以武的悲壮收尾。48口棺木从水路陆地,向四面八方同时出殡,有万箭齐发的壮观,有瞒天过海的谋略,有万众一心的气势,有冤情得雪的扬眉吐气。
而武将的死,则以文静的方式告别。乡人将刘公的尸骸从遥远的东北,一直运到江南的云溪,选取一处绝佳风水,背枕祖坟山,面向芭蕉湖。日夜不停的波涛,轻轻拍岸,如母亲轻抚熟睡的儿郎,征战一生、操劳一生的儿子,静静地睡吧,睡吧,睡在故乡母亲的臂弯里,再也不会有人打扰。
对于皇天,云溪感到太过高远。尚书郎的死,未必是奸臣杀的头?刘璈的不幸,是清末湘淮之争的牺牲品,湘军已失势,冲冠一怒又如何?云溪无言,默默承受着,忍受着失落、屈辱和悲痛。
黄昏落在寂静的树林,正如忧郁静静地沉埋在母亲的心间。傍晚村头,谁在独自徘徊?云溪史上两个光耀古今的风云人物,只留给白发苍苍的娘亲一声沉重的叹息。
从文修桥到坪田牌坊
远离喧嚣独守青山的一泓甘泉
一直以来,文修桥忍受着一种误会。
一条蜿蜒的小河,穿镇中心而过,镇东北角落古树掩映处,一架斑驳的石拱桥,横卧在河上。桥早已失去了它的功用,窄而陡峻的桥面上,很少有肩挑手提的行人,牛车马车更是稀罕之物。近年,下游修建撇洪渠,只有在绵绵春雨润泽下小河才可以满满当当一回,其余时间小河时断时歇,桥上已经长满青苔,昔日的汉白玉雕栏支离破碎,朱颜尽脱。
这就是文修桥。清同治年间,文桥村李氏十世祖李子文捐款修建。当年的知县大老爷亲赠“敦行不怠”匾额。十里八村有口皆传“子文修桥”,后传为文修桥,传为文桥,再后来,文桥成了云溪一个乡镇的名字。只是史实,人们以讹传讹,天长日久,“子文修桥”成文姓的人修建的桥梁了。
同时遭遇误会的,还有坪田牌坊。人们想当然地把坪田牌坊认作“贞节牌坊”。据志书记载,清光绪年间,云溪坪田“新疆总理刘兆梅之母来氏,守寡将刘家三兄弟拉扯大,自儿子进京后,生活更加俭朴,多行善事,友亲戚,睦邻里。”十四年光绪帝下旨诰封她为二品夫人,以其“乐善好施,特谕旌奖”。
坪田牌坊,实实在在是一座“乐善好施”牌坊。牌坊一直忍受着这种误解,与我们保持若即若离的一段距离,偶尔从高速公路的车窗一晃而过,它只留给你一个模糊的剪影。牌坊兀自遗世独立,如同相夫教子的村姑,一生默默操劳,做她自己该做的一切,但求心安,如此而已。
在云溪,这是现今保存较为完好的两处。若是有心人,就会发现,田间地头,有无数这样的断桥残碑。当然更多的已面目全非。没有办法记住所有的碑文,更不可甄别这些修桥补路的史实;但是,这种助人为乐的传承,已经进入了云溪人的血脉。
与一江之隔的湖北人相比,云溪人憨厚到了傻的地步。云溪人称大江对岸的湖北人为“湖仫佬”,对岸湖北人称云溪人为“山估佬”。过去,“湖仫佬”过江到“山估佬”这边走亲戚,“进门许东许西,出门要东要西”,这还不算,做完客,将外面的新的干净衣服脱下来,露出里面破烂的旧衣裤,早已准备好的旧米袋往肩上一搭,撑根木棒,张口就来“家里遭了水灾,伢儿(或者爹娘)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开始挨家挨户讨米。从亲戚家不远的地方走到江边,差不多就有满满一袋子白花花的大米了。
云溪人永远分不清哪些是走亲戚的,哪些是真正遭灾的,一律约束家里的小孩,讨米的来了,不许关门,舀米必须装满了才能给。
遇到灾害,或是红白喜事,云溪人总是“大帮小凑”,真正用行动诠释着“远亲不如近邻”的古训。不需要谁来发号施令,一家有难,八方支援。老人捋着胡须合谋着拿主意,青壮年跑腿出力,妇女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默默接过啼哭的小孩,或者像主人样直接上灶台烧火掌勺。全村庄是一盘棋,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掌控。
今天的世界日新月异,外面的形势云溪永远赶不上。如果在外远行,走得累了,心灰意冷或者心浮气躁时,不妨回一趟老家云溪,那酽酽的人情,会让你感受清凉的慰藉,那种感觉,沁人心脾。
从6501到2348
离乡别土寻找活路的一次迁徙
新中国成立后的云溪农民再次失去土地,是从大厂进入云溪后开始的。
先是6501厂,贯彻1965年中共中央(65)45号文件建厂的,后来成为著名的长岭炼油厂(简称“长炼”,即今天的中石化长岭炼油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当时湖南省唯一榜上有名的国家一级企业。
紧接着是2348厂。1969年9月7日,为国家三线建设需要,周总理亲自批转中央军委关于建设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348工程的报告,在长江南岸的崇山峻岭间,设立了解放军2348工程指挥部,建起了连片的厂房。后来军改民用,更名为岳阳石油化工总厂(简称“岳化”,即现在的中石化巴陵分公司)。
两个大厂相继与云溪的山水结盟,催生了一个新区的诞生。1984年,国务院以两大厂为半径划为一个专门的行政区,隶属岳阳市。两大厂也很给力,很长时间支撑起岳阳市百分之六十的财政收入。
大厂进驻,像凭空移来了两座城市,一切都是新鲜的。有了热闹的工地,有了赶集的场所,有了成群结队结伴外出的理由,云溪人动辄上6501去,到2348去。那里有从来没见过的长臂的大吊车、穿梭的车辆、气派的办公楼、高耸入云的炼塔,还有遍地是头戴安全帽、卷着舌头说话的工人。
渐渐地,伴厂周边农民有了一些改变。最先发生改变的是穿着打扮。下地干活,也可以看到穿厂服的农民,过去油黑的旧衣服,现在也觉得应该让老婆用棒槌多槌几下。更加前卫的,开始学着使用牙刷,不相信白花花的牙齿是天生的。接着,有了不少的实惠。往日一篮喂猪的萝卜白菜,背到厂里就可以换成钱,鸡屁股里出来的稀罕物,价格天天见涨。吃盐的大问题很快不是问题,已经有了打洋油的钱,小孩把灯捻拔长拔亮不会遭到大人的训斥。还有的家庭,不是年节,也可以扯几尺布,把已经磨破或即将磨穿的地方帮衬着再补结实,近厂村落,一般不容易直接看到裸露的屁股和膝盖。
建厂初期的工地,没有围墙。村民爱上了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先是顺手带一截钢钉、半块铜片、一坨焦煤,再是用粪桶挑厂里的油,用扳手拧机器上的铜。白天有人管,夜里打着火把赶赴厂里“加班”。自给自足的农民,一生没有领教过违法是何后果的农民,“吃足了盐”,到牢房里吃“三两米”的,一个乡镇有过几十人。
当然,更多的农民,感受的是大厂带来的富庶和文明。走十多里山路,可以看一场露天电影。个子矮的,双脚尖在捡到的半截砖块上,脖子像吊颈鬼样伸几个小时,在回去的山路上,还眉飞色舞回忆着电影里的精彩,甚至大半年后,还在讲述加入了自己想象和唾沫的故事。邻近村庄,有了专门种菜的菜农,有了专门出卖劳力的搬运队,有了专门收集农副产品转卖的贩子。小孩嘴里有了零食,身上有了新的旧衣服,眼里多了过去难得一见的连环画。
如果不是征地,云溪的小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但大厂圈的地盘越来越大,云溪人说,大厂“先借一只被子角起本,渐渐地把主人也要挤到床下去了”。大厂规划所到之处,农民全部被“连根拔起”,成了漂泊的浮萍。通俗说法为“失地农民”。
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还称得上是农民吗?几千年来,农民围绕着土地这块磨打转转,这块黑色的不起眼的土地,流过无数汗水,耕耘过收获过爱过恨过的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基。不管是皇权政治,还是农民起义,都是以土地为最终目的。对于农民,失去土地的革命是最彻底的革命。
所以,从大厂进驻云溪的第一天开始,厂地矛盾就像一个连体兄弟,须臾不能分开。
虽然《人民日报》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发过云溪与大厂的“哥俩好”关系,但厂地始终各执一词。大厂认为其知识、财富和观念为云溪带来了富庶和文明,推动促进了地方的发展,责怪落后的云溪人不懂感恩,一味胡搅蛮缠,动辄堵门闹事。云溪则认为奉献多于回报,土地是掠夺性侵占,环境是永久性破坏,生存状态根本无大改变,许多农民永远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
文桥镇的新村,已成为路口镇的一部分,成为一个新的地标式建筑群。那是建厂初期,从文桥镇举组迁移的。当时的移民还建新村,建成了清一色的两层楼,甚至周边女孩都以找新村男孩为荣。整个新村,如热气腾腾的锅,雾气散尽,除了一栋光鲜的房屋,已经是一无所有。“那时,头上好像挨了一记闷棍,被彻底打晕了。”往日虽然贫寒,毕竟还有自留的一亩三分地,鸡屁股可以生几个油盐钱,米汤泔水加上野菜野草,一年下来可以糊弄出一头过年的猪,卖一半换点学费,留一半作为全家的油水、牙祭和待客的佳肴。新村人说,现在,连一片菜叶也要拿钱买。没有国家粮吃,没有按月发放的工资,也没有成熟的社会保障机制,真的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买菜的时机是傍晚,菜场收摊时,把往日撇给猪吃的黄菜叶买回家中,晒成腌菜,买米的钱全靠出外打工,有了小病小痛,尽量苦捱,确诊为绝症的,基本上只能在家等死。
在云溪,新村只是一个代表,并不是特例。到目前止,全区失地农民已高达近四分之一,整个永济乡村民,已全部成了失地农民。
失去土地的农民,路在何方?
繁华的背后,是失地农民被迫进行谋生思路大调整,放弃千百年传承下来熟练的农业,放弃自给自足,举家转型,寻找新的出路。他们泪噙在眼眶,忍住阵痛,承担起全家的生存压力,抬起头,迎上前去。
从工业园到临港新区
东方破晓地平线上的一缕阳光
云溪建区的时间,刚好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三年,实行联产承包制后,云溪人已基本解决了温饱。可肚里的热量一上来,云溪就如同一个酒精上头的醉汉,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先前10年,全区大举兴办工业,乡乡点火,村村冒烟。云溪,如井里的青蛙,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除了热情和希望,什么都缺。有蔬菜的办蔬菜加工厂,有油菜籽的办油脂厂,有茶叶的办茶厂,有渡口的建码头,沿江一线大小渡口有8个,同样的粘土砖厂,一口气办下了十来个。没有自我定位、市场预测,更缺技术和资金,所有的厂长经理,是清一色的优秀的村干部转型过来的。
所以,乡村企业在当年税费上交的压力下,全部沦为乡镇的“小金库”。到银行贷款,代替乡镇上缴无法完成的税费,成为乡镇企业沉重而光荣的任务。那么,衰败,是一开始就已注定的结局,云溪的乡镇企业还没有感受到市场竞争的压力,就已经像水毁的堤坝,轰然坍塌。当年冒烟之处,到处是法院的封条、讨债的人群。
工业不行,又在农业上折腾。准确的时间,已是建区十六年。一纸文件,要求大力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学种蔬菜和药材,专门建池塘养鳗鱼,更有领导在文件之外信口发挥:“可视范围之内不许种水稻。”云溪,典型的鱼米之乡,肥沃的耕地种满花卉苗木、廉价的药材,到处是一幅“崽卖爷田心不痛”的场景。
因厂设区的云溪,建区初期提出过“服务两厂,富裕人民”,后来,自我意识膨胀,自己走工业之路。待到工业之路走不通,干脆依靠大厂过活。那时,乡镇财力已无办法正常运转,于是由乡镇指挥,村组发动,打一场“逐利”的人民战争,与大厂较劲扯皮。面对泥淖里的乡镇,区领导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所醒悟,应该是10年前。全国大搞市场经济,上级要求招商引资,于是领导在城区边上指手圈一块工业园,圈成一个篮子,什么菜都往篮筐里装,“婆婆要得多,媳妇连草拖”,环评一路绿灯,规划按图索骥,国土全力配合,进入工业园的企业良莠不齐,又进入一个先发展、后规划、再治理整顿的怪圈,再一次交足了昂贵的学费。
终于到了觉醒的时候。云溪,必须依托两个大厂化工的优势,所以,工业园由一块变成三块,又由三块合成一处,思路也由杂乱而渐渐清晰,以拉长化工产业链条,对接两厂上下游产品为主,厘清为“绿色精细化工产业园”,在湖南,找到了云溪早该拥有的一席之地。
再后来的发展,更加富有前瞻性。依托已有的交通优势,陆路老的有107国道、京广铁路,新的纵向有京珠高速、武广高铁、随岳高速,横的有大岳高速、荆岳铁路。水路有长江黄金水道,特别是湖南唯一的通江达海口岸——城陵矶港口。在精细化工产业的基础上,立足全省,以港口为中心,成立了连区委书记田文静也“屈驾”兼任新区副书记的临港产业新区,云溪慷慨地将整个永济乡划给新区,还加上云溪乡的一部分,反正,“肉烂在锅里”,行政区划怎么调整都行,关键是老百姓的利益得到增加。
大批工厂企业的引进,为农民提供了不少的就业机会,与之滋生的一大批服务业,为云溪提供了广阔的致富门路。当市场进一步规范,当权者从教训里吸取经验后,云溪发展模式逐步变得理性和成熟。我们有理由相信,云溪人民的生活,已如地平线上露出的一丝曙光,那阳光,肯定会喷薄而出。
云霞生异彩,溪水有清香。云溪这方土地,五千年阳光慷慨普照,数万里长江尽情滋润,一代代祖先,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像蚯蚓样一辈子匍匐在泥土里,最终还原成一坨泥巴、一坨养料充足的黑泥。这方泥土,已经变得神圣庄严,已经承载了接力棒的重任,已经征鼓劲催,时不我待。
膏腴之地,怎能辜负?君不见,一棵棵树木正在生长,正在开花,就要结出累累果实……
本版图片由云溪区摄影家协会提供 版式设计 粟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