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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胜华
上世纪80年代末,随着导管射频消融治疗快速型心律失常技术的引进,我国心血管领域开始进入介入心脏病学的时代。这一生物工程技术和心脏电生理技术的“结晶儿”使心血管疾病的内科治疗发生了革命性变化,成为介入心脏学时代的里程碑。
当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我,受命于导师和医院的安排,踏入了介入心脏病学心脏电生理专业这一完全陌生且“高手”云集的领域。那是一段终身难以忘怀的经历,30年后的今天,每每忆起,那些年的艰辛依然历历在目。
所谓天道酬勤。37岁的我顺利晋升为心血管内科教授,紧接着又被遴选为博士生导师,成为中南大学当时最年轻的博导之一,一切都来得似乎太顺利了,我开始飘飘然于自己的成绩,也暗暗庆幸自己赶上了射频消融这一波新技术的浪潮。
然而这一切的自豪感都被一个孩子的“离去”带走了。那是一位来自永州偏远农村的13岁女孩,女孩父亲是当地一位能工巧匠,以编制竹凉席和当泥水匠为生。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接诊的时间是2001年9月,父亲带着她提着行李辗转汽车、火车慕名而来,在湘雅二医院心导管室的门前,打听哪一位是周胜华教授,我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看诊过程中,孩子父亲讲述孩子反复毫无缘由地发作心跳过速,严重影响正常的学习生活。我初步诊断这应该是心脏存在异常径路导致的心动过速,可以通过射频消融手术根治。但是当我仔细分析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心电图纸后,又感觉它不像普通的室上性心动过速,要洞悉其中的奥秘,对当时的我而言明显具有挑战性。于是,我建议他们去北京大医院手术,可孩子父亲说来长沙也就不容易啦,相信周教授行!看着他们期许的目光,经过反复思量,最终我决定邀请北京教授来联合会诊手术。
那一天,孩子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消毒、局部麻醉、穿刺、插管,一切井然有序,我们很快放电消融成功。孩子的父亲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后,第二天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三月后的一天,孩子的父亲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说孩子又发病了,和原来一样,发作时间更长。这一切都提醒我原以为成功根治的心动过速复发了。联系好北京专家周五手术,信心十足地约好孩子再次躺在手术台上。然而意外出现了,原以为是一个简单的反复病例,结果完全出人意料,手术过程中诱发出了多种心律失常:室性心动过速、房性心动过速、交界区心动过速……手术反复导管消融治疗近三小时才告结束,清晰记得那天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心导管室。
当天晚上急诊室一个急促的电话打乱了我平静的心,小孩术后几个小时复发了,我立即赶到急诊室一边安慰孩子父亲,一边期待静脉注射心律平能控制局面,这通常有效的治疗却不灵了,整整一晚小孩心跳并没有恢复平静。第二天是周六,上午我们把小孩再次送进心导管室,企图通过心脏导管超速抑制的方法终止心动过速,然而无济于事,只能送入病房观察。那天我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神,鼓励她别紧张,难受一阵子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事实更残酷,孩子由于长时间心跳过速血压开始下降,使用各种抢救方法都无效,最终心力衰竭。
孩子父亲跪求我们救救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当时的情形至今不能忘怀,愧疚、困惑,百感交集,只能极力安慰他。善良的父亲看出了我心中的愧疚,无声地料理着孩子的后事。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准备回家乡前,专门找到我并送了一床他亲手编制的竹凉席给我,说他知道医生们都尽力了,他感谢大家做的一切。
我的灵魂震撼了!善良又少言的父亲用这张竹凉席让我知道他的理解和宽恕。
事后我始终在反思,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孩子的离去,是否与心律平等导致无休止室性心动过速这一极少见的副作用有关。不久后,我就在国际杂志中查到了相关文献,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这些年来,那床凉席始终未曾打开,可它却如这位女孩未曾绽放的生命之花,始终缭绕在我的心灵深处。它提醒着我在专业上必须永不满足,在面对病人时必须始终如履薄冰,它也一直让我感受着医患同心的温暖。当然它更时时提醒我,有的患者以生命为代价成就了我们的事业,对他们,我们应永存敬畏与感激。
正如我的导师曾告诫我:读十年书,自觉无可看之病;看十年病,方知无可读之书!我将把这床竹凉席的故事不断地传递给我的学生、我的团队,让年轻一代医生知道业务学习和人文关怀均是行医生涯的必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