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巫者与痛者

叶 梦

□肖欣

叶梦，女，湖南益阳人，湖南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出版文学专著12部，其文学作品《羞女山》《创造系列》《灵魂的劫数》《紫色暖巢》《遍地巫风》被收入三百余种散文年鉴、鉴赏辞典、散文精选本。

叶梦。我敲下她的名字，恍觉灰白的电脑屏幕角下，竟钻出翠翠的一片小嫩芽。风一吹，这小芽儿哗啦啦疯长，风再吹，无数繁花枝头如瀑，溅我一身。

我疑心，叶梦给她的名字施了魔法，造了这个白日梦。叶梦在中国文坛有“巫女”之称，其平地而起、天眼大开的灵异巫风，能直抵他人灵魂深处。我多次领教过。

第一次读《遍地巫风》，我就觉得字里行间藏了个隐形的叶梦。她匍匐在益阳三里桥，冷不丁从字缝里跳将出来，把眼前白纸黑字变成活色生香的三里桥小舞台，满眼花花绿绿，一屋咚咚锵锵。

叶梦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灵魂的劫数》和一系列关于女性的文章，十多年后我重读，仍惊为绝唱。她吃透了女性的生命本体，直抵“生命创造者”的本质力量。这种力量如此壮美而强悍，似乎雌雄同体自觉繁衍，文字触目所及，犹如一粒粒鼓胀的种子蹦到春天的土壤里，竟勾起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创作欲望。

现在，叶梦已经超越单纯的写作，在摄影、绘画等诸多艺术的边缘行走。她曾用极简的线条画了一朵佛手般的含苞玉兰，我乍见宣纸上的花儿，脸上好像突然被小娃儿亲了一口。

2003年，我们熟悉的一位诗人猝然去世。那天黄昏我打电话约她一起去爬岳麓山。下山时走过一棵大树，叶梦突然停下来：你闻闻，是不是有一种特别的树叶清香?暮色洇入，一片宁静，果真有隐约的薄荷清香随风飘浮。

“有一天如果我死去，你一定要记得今天的这个黄昏、这个时刻。”树下的叶梦盯了我，浓眉一扬。

在接到我电话的那一刻，她似乎就看见，我刚刚含泪读完余华的《活着》，被书中粘稠的死亡阴影驱赶着穿城而过、奔她而来。她似乎也透亮地懂得，那一年间，因为朋友的噩耗绵延而来的我心悲苦。她决心要拿这沉重的未来的“如果”，将彼此的悲伤都压到箱底。

那天面对青山并肩而坐，我们不再谈论死亡，倒说起了现实的柴米油盐。山下一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我们又回到了人间。

巫者叶梦就这样迅速切入他人内心，凌厉刀光和热烈火花冷暖相淬。那个黄昏，是她画在我心口的一道平安符。我由此取暖、修复内心。

但叶梦首先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自燃体。叶梦度过一个仿佛时刻踩在刀尖上的童年。鬼神、疾病、黑暗的老屋、床底下盘成一团的蛇，长夜无眠的惊恐……

“我几乎是在绝望的痛的感觉中长大，痛，相伴半生。现在，痛的感觉在淡化，我已经没有时间再来感觉痛了。一种浓郁的温润和灿烂包容着我。看上去我和过去是多么不同了，其实，骨子里痛的感觉依然存在。我仰仗这样的痛感来从事艺术创作。我想以创造来对抗时空的恐惧，我所有的努力只是对于生命的悲剧性结局预支的一种安慰。”

多年前，在一篇访谈中她和我谈到自己的创作。我常想，叶梦的巫灵之气是否就源自她对生命深入骨髓的痛感与悲悯呢?因为这样的痛，像是被上帝选中的洁白羔羊，祭上洁净敏感的灵魂以代众生承受苦难。

现在的叶梦，仍被童年的失眠症所困扰。为了治疗失眠症，她常常进入她的冥想季节，感悟到一个纯净透明宁静的境界。上帝是公平的，融巫者与痛者于一体的叶梦已蝶变为灵魂的净者，终于感悟、安享大悲痛后的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