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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子
奶奶何菊喜是个小媳妇,家贫,父母早亡,被迫于8岁那年入爷爷家当童养媳,养成了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个性。一辈子受着爷爷的呵斥与责骂,她从不还嘴,最大的反抗,就是不吃饭。30岁那年,因生我父亲月子里落下了眼疾,从此双目失明。也不知何时起,她那挺拔的身体已变成了一张折弯的弓,亦如蜷曲的枯梧桐叶,瘦弱得连幼时的我都能背起她走好远的路。那本可以支撑住身体的腰,就是支不起她那轻飘飘的身子,走路时都折成了90度,造成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一双小脚弯曲成畸形,所有的脚趾硬生生被折断踩在脚底,每走一步都生痛。奶奶出门从来就少不了拐杖,即便是有我牵着,她也要用拐杖来为自己的身子保持平衡。
从我能记事时起,奶奶满口的白玉般的牙齿就空了。吃饭时,她只能用光光的红色牙龈抿着,弄得两侧的腮帮处有节奏地各鼓出一个圆圆的包儿,像含了颗糖一样可爱,每当这时候,我就忍不住用小手去触摸,奶奶便露出一脸慈祥的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无数条深深浅浅的皱纹聚集,灿烂地开出一朵菊花。
最不能忘怀的便是奶奶那双手了。
浅棕色失水的皮肤上,青筋异常凸起,如枯叶上的脉络。手掌粗糙常有裂痕,枯竹竿一样的手臂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红包,还留着一道道因为反复抓挠而落下的伤痕。每到夏秋季节,她便让幼时的我帮她一遍一遍抓挠,帮她挤出那红包里的黄水,以缓解奇痒带来的痛苦。我一边挤,一边问:“奶奶,这样挤,你痛么?”她总是微笑着对我说:“哎哟,哎哟——不痛不痛,呵呵……”
枯叶般的手,枯叶一样的身体,枯叶一般的命运,是我奶奶生命的写照。
奶奶一生与枯叶有着不解之缘。
她痴迷于上后山去扒弄树叶,弄回家当柴火,以减轻爷爷的劳动负担——残疾的奶奶把这个当成了她唯一可以为家里分担的工作了。每天如此,只要不下雨,奶奶总会偷偷拖着扁篓摸到后山去,在阴暗的山林里,一个人慢慢蹲下,用双手在丛林下扒弄枯叶。然后把它们一捧一捧装到篓子里,再慢慢拖回去。往往一早出门,中午回来,火炉旁的弯角里已是满满一堆枯叶了。有虫蛀的苦榉树叶,有红黄色带尖刺的杉树叶,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枯叶……有时是雨后不久的枯叶,叶面上还残留着泥土和雨斑,蚂蚁和其他小虫子。
可当我赞叹叶子好多时,她总是一边微笑,一边用洗净的手在手臂上抓不能再抓的皮肤。我劝阻她不要去忙这些,说那山上有蛇,不小心被蛇咬着了,可不得了,而且地上有尖尖的树桩,刺着了脚也不得了。家人都不想让她去做这些,可是奶奶依旧如故。常常趁我们午休时,就上山去了,安静的大山里,隐隐约约能听到她窸窸窣窣在树下扒弄枯叶的声音……山里还不时传来一两声凄厉的鸟鸣。
又是一年枝头凋零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杆上,只偶尔还留着一两片枯萎的叶子在冷风中打颤。这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如风中摇曳的奶奶终于未能熬过去,她过世了。和那无声飘零的枯叶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寒冷的小屋里,又被掩埋在那常年扒弄枯叶的深山中,真的长久地与那些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叶子为伴了。
如今的日子里,奶奶的坟头,怕又是枯叶厚厚一片了……
想到这,我的耳畔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窸窸窣窣扒弄树叶的声音,似又看到了她孤独的弓一样的背影在山中默默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