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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照颜色
□鄢福初
元遗山云:朱弦一拂遗音在, 却是当年寂寞心。外国诗人里尔克也说诗歌是寂寞的产物,不论派别、时代、体裁,作品后面的诗心总是寂寞的。当你具有寂寞之心的时候,你就能听到来自身体四周的声音,听到风的语言,看到过去时代那些遥远的风景。我是囫囵吞枣的背了很多年诗后,才一点一点触摸到那种寂寞的。某个暮色四合、雾霭辗来、窗头翠色消隐之时放下诗卷,偶一抬头,我分明听见自己血气沸腾的声音,看见某个诗人正行走在湖湘古道上,感觉到先人离我是如此之近。
湖湘大地自古以来就作为中原文明迁徙岭南一条地理上重要的通道,它绾结着众多优质的自然与人文景观, 成为一条山水和历史文化的画廊。千载以来, 无数异乡的诗人或为游学、或为就任、或为流放、或为贬谪、或为漂泊,行走其间, 为它的景色所吸引, 为它承载的历史文化所感奋, 以诗绘景, 言志抒怀,湖湘的山水成就了他们的文学才华,他们的文学才华表现了湖湘的山水之美。以至于我们只要屏息静气,脑海立马可以清晰的映现一条 “湖湘诗歌之路”,一幅绿色、温馨、脉络清明、情景飞溢、文史互证而又苍凉迷蒙的油画。这条诗歌之路历经沧桑, 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见其灿烂,每一片风景,都已沉淀为一种心境,每一句诗文,都已化作为一线星光。
我在《文学风》杂志封底持续开了五年的专栏。五年来,每期我都挑一首跟湖湘记忆有关的经典诗词创作成书法作品,配上一段自己的感悟文字一起刊发于杂志封底,这种持续的“抄经”、修行,让我在觉察到自己浅薄、苍白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进步,幸福的是五年里因此而有先贤灵光持续的护持、照耀。面对平庸、浮华与困顿,我乐于安坐窗前,埋头这些诗文,任灵魂随那些异乡人出游,飞越千山万水,尽情的俯瞰古老的风景和闪烁的灯火,感悟某种超越与孤绝的神境,涵具精神的润泽与人生的远意。
书法的修炼与创作和诗境相通。那些千古流传的经典作品,比如《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无不是令后人高山仰止、遥不可及的寂寞之作。“绝响”、“孤峰”不过是寂寞的另一种说法。学习书法,临习经典,时人一般关注的重点在技巧、在形式或者表现性的因素,把书法当作一种视觉艺术,虽然也很有成果,可惜作品大多可以惊四筵,却不能适独坐,气息浮躁、低俗,恰恰面对气息的修炼时就茫然而无所适从,只有极少的人才懂得隐藏在线条后面的寂寞境界。
多年的书道求索,书法线条、结构所蕴含的诸如骨力、清刚、平正等审美追求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我的人生姿态。不过,仔细想来,更深刻的改变我也同时改变着我的书法追求的还是这些经典诗词里所蕴含的先贤气息吧。无论多么热闹杂乱忙迫,只要捧读这些诗词,心中立马趋向沉静。喧嚣的尘世,那些人人得见的色相总难以持久与永恒,惟有那看不见的精神却长久和不灭。无论是诗歌还是书法,真正的艺术只关乎心灵,表现的是一个人的精神。书道求索,难以触摸、梦见的正是杰作后面那千古不变的寂寞精神境界。米芾曾说一个书法鉴赏者要“入人”,这和读诗要“知人”是一个道理,而作为一个创作者最重要的就是“人入”,把自己的生命品性融入笔墨,活现于纸上。对技法废寝忘食的参悟最多也就是达到某种程度的“笔入”,透过技法、家数、渊源、流派以及风格的山重水复,“人入”最好途径还是莫过于去楚辞借想象,去建安借风骨,去六朝借文采,去盛唐借气势……
某日书斋窗前小立,远眺对岸斜晖中静谧的岳麓山,遥念藏身于那一片氤氲火红中的山间庭院与古道,我折回书房,铺纸提笔,忽觉如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遂书:“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