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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诗话父亲
□邓跃东
去长沙看望父亲,一路冬雨潇潇,枯树摇曳,可我无心意会。父亲病倒了,躺在湘雅二医院,确诊是肝衰竭。父亲惦念家里,老提那件黑棉衣的舒适,他是舍不得买新的,我就去乡下找到带来了。父亲是手脚不停、气血通畅的人,这会竟有了冷意。他有担心!寒颤立马遍身,我扭过头去,不让父亲看到我的脆弱。
父亲病恶唐突,我们兄妹寸步不离,疚意郁怀。他以为是慢性胃炎,一直未加细察,最近疼痛加剧,到市里检查才知弄错了,后来病重赶紧转到省城。夜里不吊水,父亲早早睡下,面颊消瘦,不像平日的模样了。我不忍多看父亲,低头去翻弄手机,刚好有条信息,是北方文友郝随穗发表了博文的提示,一首《致父亲》的诗歌:
我在梦中登上一座山岗/隔夜的对方依旧寂寥/那是我的父亲,居住在黑夜的老人/上苍在某一年的正午关闭了黎明/同时打开,一个漫长的守望。我想我是你的几根白发/来到你跟前就是要渲染你的苦难/不管吃什么喝什么,不管/到哪里住哪里,我想/我就是你灵魂的一瓣/莲花谢了,我就枯干在你的枝头/再轻,风都吹不散对你的依恋。寂寞的山岗上,等你归来/我的灼疼来自你的黑夜/黎明里,我游离于你的身后/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天/父亲,别松手。红尘多深,一万年多久/你在其中,我在其中。黑夜太沉,却绕不过那个正午/我的时光里处处是你的背影/哦,苍茫之中的老父亲/可否为我转身/再次看到你的沧桑你的无言。
父亲居住在黑夜中!我的心被撞了一下,低头又读了一遍。朋友的父亲去世20年了,他曾写过《红尘父亲》的散文缅怀,情感仍然无以释放,又写了诗,他想抓住什么,把手长长地伸过去,触到的却是一阵风,先凉,后热,再痛。
父亲多像一首简单的诗!他的父亲,一位煤井矿工,一生定格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弓腰挖掘,给世界送去了不尽的温热;我的父亲,履历简单——务农养子,用锄头把子撬起地球般沉重的三个儿女,跃身到外面的世界。人世的父亲——双脚奔波、两手顶天,永恒地承受着千般苦难,却不流露一丝痕迹,脸上一片阳光温煦。他们浑厚的形象,只有凝练的诗能够刻画。
彻悟了,给朋友发去了一条短信:兄弟,我在长沙的医院里,守护着我年轻的父亲,他第一次进省城,看不到美丽的风景,却住进了气派昂贵的病房。他只64岁,一生为农,为了三个宝贝,损伤了自己的肝。我一直在呼唤,可是耳畔只有时紧时疏的风雨。兄弟,给我的父亲写首诗吧!
朋友很快回复:好,一定写。在父亲这一至高名义的召唤下,他的诗情如箭上弦,很快将《父亲》发了过来:
你在南方/你在南方的水塘旁转身/这一别,乡土的稻田里就会/流逝着一个人沧桑的光阴。我在北方的寒冬/我的寒冬飘着多年前的大雪/我想趟过你的水塘,触摸/你苍发间的年轮/那些年啊,你在自己的时光中/饮尽人间悲欢。 喊一声父亲,别让你的老泪留下/我们都是你苦难中长大的孩子/走过的路上,每一个足迹/都装满你灼烫的眼神/不想让你的脚步蹒跚在他乡的风中/今夜,我守在你的床前/不想离开你半步,不想让这/寒夜里的风霜挂在你的苍发上。我不忍转身,让你的光阴留在身后/父亲,我来到你的世界/就是你心头的那块肉/热热乎乎多少年,风雨被你挡住/不忍回望你的沧桑/满园春色的时光中/留下的都是你一次次,触摸/我的额头的粗粝和温暖。
没想到,朋友将诗题为《父亲》,友人之父,一如己严。我们成了兄弟,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时空交错,他被潇潇的冬雨打湿了,我被多年前开始飘扬的雪花所浸润,我们都在寒冬里祈盼——春光中父亲触摸额头的粗粝和温暖!
我忍不住抬头,一次次去看睡着的父亲,我不想让父亲在黑暗中睡去,不由得伸手去掖他的被子,其实是想触摸他的手,他的手仍然粗粝和温暖。我好想,让这只手,在我还未布下褶子的额头上再触摸一次。
但父亲睡了,我孤独地捧着手中的《父亲》,反复端详父亲如诗的面容,窗外一片潇潇冬雨,还有雪花。